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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绘梨的现实与奇幻

最近几年最有名的漫画家非藤本树莫属，而且大概当之无愧。我总感觉一话尽的短篇更适合他的风格，长篇连载总要受太多无聊的因素影响，让最后的结尾很难完美，但读切则自由得多。《再见绘梨》绝对是藤本树最优秀的漫画之一，实在太有趣了！
藤本树以天马行空的奇幻设定和神经病般的故事发展出名，其实我倒感觉他在描绘真实细腻的感情与真实的世界上同样出色。炎拳也好，电锯人也好，都找不出一个标签化单纯的人物，每个人的感情都是如此复杂，在荒诞奇幻的设定与脱线剧情发展的外表下，藤本树其实很擅长用简洁的篇幅讲述很有情感密度的故事。
再见绘梨最大的特点是全篇居然几乎都由电影般的分镜组成，以第一人称而非客观的角度看待故事，这让故事有着无与伦比的现实感。例如优太在天台上自杀时，画面先是探到栅栏外看到地面，然后又犹豫地缩回天台的地面，只用几个分镜就让人感觉到死亡就在眼前。有大量分镜背景不动，只有人物小幅度的动作或者表情变化，让故事中的时间流逝如此真实。很有特点的大量重复分镜也很有趣，例如绘梨和优太父亲争吵前，有十几个一言不发的吃饭画面，让人感觉气氛相当压抑，给后面优太父亲情感爆发做了很好的铺垫。绘梨坠海前的分镜画面一直在摇晃，画面中绘梨的形象神秘模糊又浪漫，伸出手后坠海的画面美得让人窒息。第二次电影放映最后，大量分镜只有重复的四十五度角背景和话语，重复的画面能让人对之后的画面更有期待，使后面所接跨页的电影放映现场更让人印象深刻，类似这种的处理实在很有意思。
第一人称的视角除了让故事如此真实之外，也限制了读者所知的信息，这种限制也就更容易让作者玩叙述性诡计，实现藤本树最喜欢的反转。老实说优太妈妈形象的反转略显牵强，但解释了优太为什么会在第一次电影的最后逃走和出现爆炸。第二次电影放映后绘梨朋友与优太的对话又是绘梨形象的反转，但实际上也不算反转，前面读者所见的绘梨不就是以自我为中心拉优太去看电影，动不动就对优太发脾气的女生吗？炎拳里尤达对阿格尼说人能成为想成为的任何人，但现实却是要成为任何人都很困难，阿格尼扮演过露娜的哥哥，导演的主角，桑的神，德玛女儿的家人，却没有一次是称职的角色。因此退进求其次地改变他人对自己的回忆，在电影中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也不错吧？但这不只是自我满足吗？自我究竟是什么？人的记忆构筑了自我意识，他人记忆中的自我，或许就是真正的自我也说不定。说到底什么是真实？封面上手机挡住绘梨的脸，又映出绘梨的脸，朋友口中的绘梨与优太电影中的绘梨，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绘梨？或许真实本来就不存在，人本来就是如此复杂，人活在世界中，却又同时活在现实与幻想中，每一个都是真实的绘梨。
绘梨死后的剧情我觉得是全篇精华，正如绘梨所说以恋人死亡为结尾的电影太老套了，读者也觉得不够有趣吧？如何面对死亡的现实，才是再见绘梨的核心。第二次电影放映完，优太却没有像故事中一样因为拍到了绘梨死亡的影像振作起来，反倒更加闭门不出沉浸在过去拍摄的影像中，其实与母亲死后的优太区别不大，但拜绘梨所赐他没有在死亡面前逃跑，也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之后平凡的学习，工作，生活，但优太却从未真正接受绘梨的死亡，不断地剪辑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这样平凡的生活，直到车祸又夺走他所有亲人的生命。
优太又一次来到了镜头前，他发现母亲死亡时也好，绘梨死亡时也好，自己总是以镜头的视角看待死亡，将自己从主观的视角抽离到电影般客观的视角，他只能通过镜头来面对现实，而当现实又一次夺走他的亲人，而这一次死亡没留给他拍摄电影的余裕，突如其来的悲剧让他无法像过去一样自我安慰着逃避了，优太再一次决定自杀，而且是在充满和绘梨看电影回忆的废墟中。
全篇从开头到这里为止一直都是如此真实，没有一丝一毫非现实的元素，但经历多次失去所爱痛苦的普通人决定选择死亡，藤本树用他拿手的奇幻色彩完成完美的结尾。当优太来到曾经熟悉的房间，却发现自己的电影在荧幕播放，与前述相似，大量暗色调分镜的压抑后，绘梨在跨页漂亮地再次出场，坐在沙发熟悉位置的绘梨依然像过去一样年轻，一样美。
优太惊慌失措，与奇幻的绘梨形成现实的鲜明反差。与上一次一样，再次出场的绘梨同样在评价优太的电影，上一次正是绘梨的肯定让优太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这一次绘梨的评价同样脱线：明明没有奇幻的设定，因为我本来就是吸血鬼嘛！话说回来，绘梨真的是吸血鬼吗？现在发生的对话是真实的吗？谁知道呢，其实这是无所谓的事。我之前看过很有趣的理解，把一切解释成电影内容，不但完美解释了绘梨的复活，而且逻辑自洽到让人惊叹，但有个麻烦的问题，读者脚下的坚实之处一点都不剩，一切都是电影内的话岂不是所有沉重的东西都不再沉重？但无论是现实还是幻想，或者这里其实也是电影的一部分，现在在优太面前说话的一定是绘梨，这点不会错。明明所有人都会先你死去，明明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面对残酷的现实，你为什么要活下去？优太问绘梨，当然也是在问自己。
“活下去”，这炎拳中如同诅咒一般的话语再次出现了，同样出现的是存在主义式的困惑，现实如此残酷，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归于虚无，究竟为什么要活下去？绘梨给出了很浪漫的回答，因为有这部记录了绘梨与优太一切的电影，无论死去多少次，都能再次与优太相遇，这是件很美好的事吧？在永恒的轮回中，无论重来多少次，都能毫不犹豫地做出一样的选择，这就是尼采的命运之爱吧。人不会失忆，也当然不会像吸血鬼一样无数次复活，绘梨口中的电影实际上就是人的记忆，电影与记忆一样，都是对发生的事做出蒙太奇般的剪辑，然后连续拼接起来构筑起自我意识，或构筑起对他人的印象。人心中的回忆，与绘梨口中的电影其实是相通的。最后的最后，优太拒绝了绘梨留下了的邀请，如今的优太并非曾经的优太，绘梨也并非曾经的绘梨，不能失忆再复活的优太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被拒绝的绘梨似乎很落寞。
转身离开自杀地的优太终于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不再用镜头而是用自己的眼睛直面死亡，优太明白自己为何会不断剪辑电影了，终于从电影中走出，接受了无法改变的死亡。开头优太用爆炸逃避母亲的死亡，结尾又用爆炸告别绘梨，告别电影，背对奇幻无比的爆炸的优太终于走向了现实。为什么要爆炸呢？因为爆炸最有趣了，不是吗？优太只是选择了自己认为有趣的方式与现实和死亡和解，或许比任何葬礼更温柔更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