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anus Sales Siphonensis » 日志
（偏题向）关于赛博朋克世界观的一些拙见

rt，本文和动画/游戏的剧情弱相关，只是想评价一下赛博朋克世界观本体而已。因为观察到不少赛博朋克爱好者遇到批评的声音就使出万能护身符“你没看懂真正的赛博朋克”，所以这里准备从一些经济学方面来分析，把赛博朋克这个主题作为挡箭牌有多合适。

（免责声明：以下的言论不保证100%学术上的正确，充其量也只是个人的一些拙见，不是论文，置信水平请自己判断，如果有错误欢迎指出。bangumi特色敏感词用^符号进行了避免）

先从赛博朋克的主题入手，这是一个彻底的垄断资本主义社会，全世界企业卷得只剩下寥寥数家，国家在企业的力量面前形同虚设，资本主义金钱至上的残酷性渗入社会每一个角落，社会的方方面面全部都被企业所控制。企业之间互相恶性竞争甚至发生武装冲突，而普通人要么选择与企业合作，要么徒劳地反抗企业，又徒劳地死去。而荒坂在北美斥巨资修建的夜之城则是这一种秩序的代表。如果按鄙人有限的理解力，世界观应该是这样没错。

然而，很遗憾的是，这个世界观按照它的垄断资本主义的逻辑反而是不可能实现的。赛博朋克设定诞生自上世纪70年代左右，是当时的欧美左翼因为石油危机带来的恐慌，以及对日韩老派财阀错误理解并扩大解释后的产物（赛博朋克的浓重的东亚（特别是日本）风情正来自于此）。在欧美左翼知识分子的眼中，日韩的老派财阀都是金融界和商界的怪兽，旗下产业横跨几乎所有领域，自身拥有极其强大的商业力量，能够抹灭一切的竞争对手，且对政府有着很强大的影响力。然而很遗憾，只要略微考察一下这些大财阀的发家史，就能轻松地得出一个结论，这些财阀根本不是自^由市场经济的产物，相反，它们无一例外都绑定着政府的支持，财阀的所有者家族一般也有着庞大的政界网络。政府需要承包什么项目，马上就让这些财阀来干，也开放一些其他的商业特权给财阀，以换取财阀的“孝敬”，当政府需要某些不方便出现在预算案上的支出时可以直接从财阀里提^款。财阀本身则是一种老旧、臃肿又低效的结构，既没有融资能力和盈利能力，也缺乏真正的市场竞争力，没有了政府支持甚至可能被自身的臃肿结构所压垮，因此政府的扶持对于这样一批老派财阀来说必不可少，财阀与政府间的关系是共生关系甚至政府更占优势。所以财阀看起来厉害并不是因为它真的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而是在政府支持下狐假虎威而已，凌驾于政府之上的财阀至少不可能是日韩老派财阀这样的结构能做到的。

再假设这个世界的财阀真的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格局，也很难说这还是一种资本主义式的秩序。因为这些超级企业干的每一件事情，全都和资本主义原则背道而驰。

以夜之城举例，能进入荒坂去007就是一个市民无上的荣耀，有较稳定的收入和与自己身份配套的员工福利（医保、义体维护、新闻娱乐服务之类）。而绝大多数夜之城普通市民都处于无合法收入的状态（毕竟夜之城只有荒坂一个合法企业）。但这样一个有收入的人都在007、其他人根本没有收入的城市里，居然遍地都是黑诊^所、地^沟^油^小^吃店、黑酒^吧之类的小型商业和娱乐场所。这只可以解释为，这群无收入的无业人群养活了这样一个庞大的地下市场和娱乐产业，但他们的收入依据游戏和动画所展现的，基本无一例外都是从荒坂抢来的或者干些别的非法工作捞来的，追根溯源收入源都源于一群人抢来了荒坂的钱。而他们所消费的义体、医^疗设备和其他赛博朋克式的消费品也无一不是从荒坂手里流出来的产品。荒坂修了诺大一个夜之城，除了养了这么一大群天天刁难自己的悍匪以外没有给自己带来一毛钱好处，产品被抢劫或者转手到黑^市，自己的员工乃至中层领导出个门都提心吊胆，却不愿意把这群底层无业人口轰出夜之城（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别修这么大一个城市）或者加强市政安保的投入管管悍匪来确保自己的商业不受影响、或者给市民最基础限度的保障防止这么多人流落成盗匪天天盯着自家产业抢，荒坂三郎的脑回路多少也有点难以理解。

再看荒坂企业本身的产业链，根据设定主要是制造业、安保业务和银^行业。而已知，这个社会里大众根本没有购买力，除非抢荒坂的钱买荒坂的货也叫消费，所以制造业根本不具备市场。毕竟，靠自己企业内的人内循环不可能撑得起这样一个企业需要的市场规模。而银^行业，先不谈一般人直接或间接靠抢来的钱、经营黑色产业的钱能不能存得进去，一个只有储蓄业务没有贷^款业务的银^行也不是一个资本主义式的银^行，相反更像中世纪的替人保管财产的“银^行”。而在这个世界里根本没有必要进行贷^款，因为根本没有任何start ups能卷得过这一票超级企业，一般的低端市民也不具备偿付能力和信用（还是那句话，除非抢荒坂的钱来还从荒坂银^行借的钱也叫偿付的话）。游戏里为了展现赛博朋克世界的残酷，在街上还能找到一些银^行广告，告诉大家贷^款利息只要30%还是90%，这是《威尼斯商人》里犹太人开的一磅肉银^行都不敢想的利率。所以说荒坂银^行是事实不存在借^贷业务的，要借也变成了公司内部流通，完全失去了市场属性，而银^行唯一的收入来源正是贷^款业务，相反，存款业务只是银^行的债^务而已。所以说，荒坂的利润到底体现在哪里是完全未知的，唯一能做出推测的就是几个企业互相倒卖尖端高价产品。但这个市场的规模是否足以撑起荒坂集团暂且不论（现实中例子可以参见美国最大的军工企业洛克希德·马丁，总资产差不多只相当于苹果的十分之一，市值差不多只有苹果4.3%，足以说明这种只有上层的市场的规模有多小），这种交易行为本质上已经倒回了以物易物的原始时代，康陶买荒坂的义体，荒坂买康陶的无人机，就这么几家一只手都数的过来的企业承包了全部的生产，货币已经丧失了其存在的意义。

这也是这个世界观另一大硬伤：在动画和游戏里都扮演了重要角色的货币实际上无比空中楼阁。赛博朋克里的国家早已式微，没人会在意他们对货币的担保，而企业的运营模式却根本上是违反货币的意义的。货币在古代是交易媒介，用来替代复杂的以物易物行为，但在资本主义逻辑下实际上是流通媒介，只有能具备流通属性的货币才具有其价值，无法流通的货币就只是废纸。流通性和一个市场的健康程度以及投资者与货币使用者对这个货币的信用都息息相关，但赛博朋克世界线里面，这些构成货币流通性的因素荡然无存。底层人根本没有合法的货币来源，他们所撑起的地下经济的状况虽然最接近自^由经济，但却具有极大的脆弱性和依赖性，如果黑帮突然人人都变得特能抢，那黑市估计都会爆发一次毁灭性的通货膨胀，因为黑市的货币流通量在这个极度闭塞的社会里只和悍匪们能抢来多少挂钩。而荒坂内部使用货币更像是工分，从荒坂赚来的最后只能重新花给荒坂，流通性约等于没有。而企业之间交易可能是为数不多需要让货币流通出去的场合，但这点程度的流通性到底是如何撑起一个全世界都认可的货币的，还十分存疑。再者，这个货币看起来并不是本位制的货币（除非荒坂是挖黄金起家的），但这个银^行业崩溃的世界线下更不可能是信用货币，所以它里面的货币是一个根本无法用经济学逻辑解释的存在，其脆弱性超乎想象。

动画开头有着比较震撼的一幕，就是男主一家出车祸之后，由于没买创伤小组的会员，所以创伤小组对主角一群人见死不救。虽然的确是极大凸显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但这同样匪夷所思。假如创伤小组是独立于荒坂的企业，那荒坂完全可以推出自己的医^疗部门通过恶性降价等手段搞垮创伤小组，毕竟荒坂自己做义体的不可能缺少这点医^疗技术，医^疗这活地下诊所都能接也不是什么高精尖科技，能除掉一个漫天要价的竞争对手总是对自己有好处的。假如创伤小组实际上就是荒坂的一个部门，那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荒坂其实是个共^产主义企业：员工医^疗是公司负责，吃住是公司负责，娱乐和就业全都是公司负责，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拿到的工资完全就是零花钱，毕竟绝大多数福利早就被公司从工资里扣除了，而这些公司强制购买的福利已经足够一个人生活了。这样的企业已经彻底丧失了企业的属性，很难说是资本主义的结构了：毕竟这个所谓的企业，除了自己企业内部的人之外，根本不把其他人当成潜在的客户的。

如果基于赛博朋克世界观重写，我觉得更合理的版本应该是：荒坂在夜之城里理论上绝大多数人都是荒坂的劳务派遣，帮荒坂拧螺丝的同时拿荒坂的薪水，城市的警力充足到足以应对任何骚乱的地步来防止自己的商业中心被侵扰，把黑酒^吧之类的场所全部没收但是继续作为整顿后的廉价服务场所给最底层员工消遣用。但凡只是多付出这么一点点就足以让荒坂不会三天两头被劫人劫钱，而且自己身为制造业企业也可以让绝大多数人合法地消费起自己的产品，至少让自己企业每个部门间可以建立起一个市场。更进一步可以允许员工以合理利率贷^款在自己名下创立新的部门，返还贷^款的同时抽一部分利润给公司，同时覆盖一些超级企业难以照顾到的市场末端需求。对于已经魔怔成这样的企业反而这样的猜想都比赛博朋克的更加符合资本主义利润至上的思路一些，赛博朋克里的企业反而个个全都更像是瘟^疫公司，不求自身盈利与自身商业安全，只求霍霍别人，让别人不安生。

而如果一个世界观中的最为重要的企业都已经这么匪夷所思了，那么这个世界观当然可以被当成万能挡箭牌，问就是“你不懂赛博朋克”“赛博朋克就是无力和空虚”，毕竟这个世界观大企业就是以折腾人为乐的，那确实是无懈可击。但也正因为这个世界观是如此的千疮百孔，所以看不懂赛博朋克我觉得才是正常的。它为什么颓废、萧条却又坚不可摧？因为它被设定成了这样。但它的设定到底有多么合理？这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