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9-26 23:36 /
这篇文章的目的是对拉康的三界理论尝试性地进行一个图式化(Schema: a structured framework)的强力阅读并希望在这种再阐释中勾勒出未来将要详细讨论的某些重要概念和路径。为了让接下来的说明更加通畅并富有背景感,我们首先需要通过现象学的视角来切入有关第三次数学危机中的形式主义者与直觉主义者的争论,而这场争论的中心正是由集合论的缺陷——自我指涉悖论 所导致的有关数学体系是否完备的讨论,当然,这场争论的最终结果是以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提出为宣判的直觉主义者的胜利,而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基本逻辑就在于:在一个体系内的任何能指都能相互指涉,但有一个能指是无法找到下家的,它自因、自我指涉,就像树状图里的原初起点以及托马斯·阿奎纳有关上帝的证明一样,总有一个能指(东西)既在体系内也在体系外。

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重要性并不仅仅在于它对数学领域的贡献,更重要的是它既肯定了胡塞尔现象学的本质还原方法论的合法性,还揭示了作为精神结构之运动方式的“构成性例外(constitutive exception)”。在这里我只能对前者的重要性即不完备性定理之于现象学的意义做一个简短的说明(具体详细的论述会在未来将生存论压力、不完备性定理、自我指涉以及拉康主体观结合在一起另写一篇文章)。

总的来说直觉主义者依靠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所获得的胜利佐证了胡塞尔的本质还原的有效性及合法性,并且再次确证了在《「LR」主体观—主客对立、辩证法、自由观》中所提到的黑格尔式主客观:主体是客体运动的痕迹,是客体变化所流淌和经过的“肠道里的未消化物”,这意味着我们能这样来解释第三次数学危机所揭示出的某些真理,即主体并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需要用各种数学公式和体系化的知识才能捕捉客体的变化之流,相反,我们要记得正如黑格尔所热衷于指出的那样:只有当物(thing)已经“想与我们共处”时,我们才能把握它,这个思想在这场数学危机中所启发的解释是:并不是用数学公式和体系化的知识才能捕捉客体的变化之流,而是恰恰相反,我们之所以能出现数学公式和体系化的知识正是因为客体交出了自己,也就是说有观察到现象的第一人称报告就有体系,就能建立一套关于该现象的学说。

也正是从这个第一人称报告,我们才得以联系上胡塞尔现象学的本质还原方法论,意思是观察者有回到使事物得到显现的原始的意识活动现象中去,以获得对本质(观念、范畴)的直观的明证的合法性,但要注意到还原实际上也是一种创造,因为还原这一行为本身就是用意识去考察意识活动,所以还原既是一种被动同时也是一种主动行为,这是一种辩证法意义上的自我矛盾点——将某个意识活动作为对象(客体)来悬置处理时必然地也会创造出另一个意识活动,因此就胡塞尔现象学的最终目的而言——先验还原,也就是实现完全纯粹的“发现(观察)”过程是不可能的,这种寄希望于完全退回到一个第三者的视角来考察主体自身意识活动的方法必然地会遇到上面所提到的辩证法悖论,但是这并不妨碍同样利用无限后撤原理但仅采取“部分悬置”作用来查看意识活动的内容和结构的本质还原法的有效性与合法性。也就是说本质还原法中的还原并不是指真的有一个本真的、自因的本质在某个形而上的空间可以等着被发现,而是说我们可以依据现象反向构建出一个关于怎么会导致该现象发生的本质(核心)来供我们检查和反思,这个本质(核心)虽然实际上是被回溯性构建出来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其加以利用,因为这个被构建出来的核心最终还是与表象(现象)融贯相连在一起的,甚至要这么认为:“表象比本质更重要”,因为胡塞尔的本质还原揭露出了表象比本质更本真的真理,关键在于只要最终能够影响到表象,那么本质(核心)也将会随之受到改变(晃动),从拉康的符号拓扑学来说明即是创伤性的内核实质是经由在场符号学网络回溯性建构出来的假象,如果有创伤内核与平常象征秩序的二分,那么这个内核也是象征秩序这层膜的自己的一种坍缩,是同一张布上的凹陷处,也就是说对象征秩序的操作是可以影响这个所谓的创伤性内核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有些创伤性事件放到别的语境和文化下却可以被抹平和消解。总而言之,在这里我要强调的是本质还原方法论的有效性与合法性,意思是我们可以根据第一人称报告反向还原(构建)出一个所谓的现象的本质(核心)来进行观察和制定反抗策略。

除了现象学的洞见外,形式主义的失败还揭示了作为精神结构之运动方式的“构成性例外”  原理。因为对哥德尔第一不完备性定理的证明过程,恰好对应了拉康所说的S1与S2的关系与作为不完备性定理证明过程的最终结果的相似性——哥德尔数G对应的正是S1 ,一个主能指,一个体系中其他所有能指S2都对其进行指涉的能指,而这个S1主能指所显现出来的性质正是哥德尔数G所展现出来的自我指涉性,又或说是一种自我矛盾性,一个不讲道理、自己反对自己的空无,而也正是这种自我指涉的矛盾直接导致了体系的不完备性、不一致性。并且我们也不应该以隐喻或转喻的方式来理解不完备性定理与拉康精神分析之间这种相映成趣的对应关系,不能仅仅当作是一个巧合,如果涉猎广泛有对不同领域深入研究过的人就会发现,符号体系中作为主能指的S1的这种自我指涉性实际上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现象,如弗雷德里克·詹明信在《语言的牢笼》里所综述的一样,马克思对货币和商品的研究——黄金,弗洛伊德对情欲的研究——阳物,尼采对伦理学的研究——父亲,以及德里达对语言——口说语言,在这些研究都发现了主能指S1,都发现了自我指涉的矛盾,因此我们要严肃地把这种结构猜想为是人类精神活动中一个具有本体论性质的过程。我们要看到主能指S1所具有的特殊性质——即对于一个符号体系(能指网络)而言它既在体系内也在体系外(拉康将这一特殊的存在状态命名为外密性(extimacy)),具体的解释即是主能指S1不讲道理地以自己作为自己的原因和根据,但同时却又保障了体系内的其他能指S2的一致性,使得S2的意指(signification)过程有着落、有比较稳定的意义内涵。

也正是对主能指S1所具有的悖论性的自我指涉特质的考察过程中,我们得以联系上齐泽克所解读的黑格尔的绝对知识观(absolute knowledge):”对黑格尔来说,辩证法远非有关逐步克服(progressive overcoming)的故事,而是对如此努力之失败所作的系统注释——“绝对知识”(absolute knowledge)指的是这样一种主体立场,它最终接受了“矛盾”,并把矛盾视为每个同一(every identity)的内在条件。“——《崇高》,引论,P8.

对于这句话的理解,我们可以借用形式逻辑中的同一律表达式A=A来做说明,即事物尝试达到或构建自身同一性的所有努力最终都失败了,换言之,A=A是不可能的,或者用拉康的术语来说即是A=A体现了一种多余、一种剩余性,比如: 从日常词汇的角度来说,人们当然可以意会和认为 吃饭和用餐 指的是同一件事,但真正的问题就在于:如果吃饭和用餐真的指代同一事物,那么这个“同一事物”为什么还需要用这么多的能指来指代自己?这难道不是一种多余吗?或者用直观的话语来提问即是,为什么A需要通过A=A来彰显自己的同一,为什么A就不能仅仅以A本身来现身?在这里,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吃饭和进食在形式上的差异(比如笔画、长短、发音),不是A和B的差异,不是像数学集合论里的A∩B一样来找出它们的公共集,真正的关键在于意识到那个“同一事物”,那个缝合了吃饭和用餐的东西,它本身就有其内在的不一致性,是它本身的内在差异才使得A=A这一同一律的存在得以可能,但需要强调的一点是,并不是说这个“同一事物”是一种实体,或者说是一种未被发现或未显现在表象的柏拉图式的本质核心,而是要理解到作为表达式的A=A,即同一律本身就已经存在一个最小的差异,那即是“=”的多余性,“=”就是那个无法被完全符号化的剩余,我们之所以能够在符号上缝合两个东西(A与A),本身就需要“=”的多余性来实施一个暴力性的撮合挤压,倒不如说“=”本身是有“意义”的,只不过这个“意义”无法被符号化,它以等号这个看似空白、无内涵的符号来隐藏自己,“=”在此成了一个构成性例外。但更激进的理解则要把同一律的A=A看作是一种被回溯性建构出来的效果,是某种已然发生了的分裂活动尝试隐藏、遮掩这一分裂的“丑闻”的努力,也正是从这一努力,从这一如此努力之失败中,我们看到了A它所自有的内在不一致性,因此真正多余的并不仅仅是“=”而是整个“A=A”,我们真正从A=A看到的实际是A≠A,是A的内在不一致性,A的自我指涉悖论。这也是为什么齐泽克会说:”“绝对知识”(absolute knowledge)指的是这样一种主体立场,它最终接受了“矛盾”,并把矛盾视为每个同一(every identity)的内在条件。“

正是从拉康主能指S1的自我指涉到黑格尔A=A之失败所体现出的A≠A,一条通往拉康三界理论的隐秘道路被揭示了,这一揭示用拉康自己的话语来描述即是:

处于象征界的主人能指S1——对应——黑格尔式的普遍性
处于想象界的漂浮、破碎的其他能指S2——对应——黑格尔式的特殊性
处在实在界的主体$——对应——普遍性尝试囊括特殊性的失败,普遍性有自身不一致性

这一揭示的关键之处在于,通过黑格尔对A=A之失败的系统注释,S1与S2的空隙处,一个无法被能指化的东西,一个实在界的、在抵制着S1与S2达成一致性的内核被揭示了——那即是主体$,但与其说是主体$在抵制着S1与S2的一致性达成,倒不如说(齐泽克话语),主体$是S1与S2尝试达到一致性之如此努力的失败的一种效果,这也正是拉康实在界的基本逻辑,即实在界并不是一个实体 ,并不是一种实存,它只能作为一种效果出现,并且通常是以悖论的效果出现。

从这里以及后面会讲到的“无意识”概念可以发现,拉康理论下的主体$,其实质是一个由语言所结构出来的效果,但这就会产生一个问题,以往被认为主体得以进行联想和思考的源动力——即自由意识的效力被拉康完全取消了,那么拉康三界中的想象界何以可能?或者说第一人称能动性何以可能,支持想象界运作的动力来源是什么?其实对于这个问题,在上面齐泽克所解读的黑格尔辩证法(扬弃之扬弃)已予以解答,即象征界的失败(A=A同一性的构建失败)导致了一个剩余的出现——即实在界的对象a(拉康术语),在此拉康说的很明白,对象a作为使得欲望的对象得以形成的原因,正是它的逃逸成了刺激主体进行想象的动力源。

接下来我将以上面所提到的主能指S1与其他能指S2以及主体$之间的关系,来锚定接下来有关拉康三界理论的讨论,大致的图示结构将以各个界域中的关键性事件或概念进行展开,比如:
象征界关键性事件:主体对语言或父法的认同 (对一个空位的认同)(主人能指S1的空洞性、自我指涉性)(主人能指S1)
实在界关键性事件:符号网络自矛盾性(不一致性)的闪现   (实在界并不是一个实存的存在,它是悖论性本身,是结构化后才能以展现的效果,这点正好与拉康的主体观即主体是结构的效果,是不可化约的否定性(矛盾)的观点刚好相对应)(作为效果的实在界的$主体)
想象界关键性事件:自我的镜像认同(对他人的认同)(破碎的身体,自恋形式的力比多投注,对象关系)(其他能指、漂浮能指S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