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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个方向的《鸟之谜》

一  结构主义的《鸟之谜》
       倘若我们试图从这一方向去进入《鸟之谜》，那么首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两种动物——鸟与猫——的图像，以及它们所构成的紧张关系。
       我相信，通关了游戏的玩家们大都能注意到，“鸟”和“猫”这两种生物在游戏不长的文本中反复出现。打开游戏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一个质问：“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鸟”；随后在第一章里，当整个游戏的主角“少年”还尚未现身时，制作者就借“老王”（甚至这个角色的立绘都还没亮相！）之口说道：“ ‘鸟’会被我们安保部的‘猫’抓走——”。随着游戏的进行，玩家们会知道，老王这位安保专家会给主角造成极大的麻烦，而他在游戏里说出的第一段话也仿佛一种魔咒，暗示了整部游戏中“鸟”与“猫”互相斗争不休的命运。
       不过，这种互相斗争想必令许多既深爱着“鸟”同时也无法对“猫”撒谎的玩家们大惑不解，为何它们非要斗个你死我活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得回到老王自己的话里，根据他所说，在主角所处的这个“生物技术公司工厂”里，并不存在那种内部没有人工改造过的“有羽毛的两足生物”——也就是人们一般意义上认识的“鸟”，而只存在徒具鸟形的“其他公司派来偷种子的间谍”，同时，这里也没有真的猫，只有“长得像橘猫的机器”作为守卫，来对付那些“偷种子的间谍”。由此一番解说，玩家们得以知晓在这既没有自然界的真鸟，也没有自然界的真猫的生物技术公司工厂里，为何人工的假鸟与人工的假猫要斗个不停。同时，我们也能注意到在此浮现出的第二对对立概念——自然与人工。
       鸟与猫，自然与人工，这两对对立概念在《鸟之谜》中反复回响，它们之间的冲突构成了整部游戏的故事主线。自然，制作者们也不是毫无偏向的，在通关过整部游戏后我们可以做出以下划分：在主角所处的世界，曾经发生过“鸟疫”，“自然”的“鸟”由此销声匿迹，成为了主角念念不忘、孜孜以求的美的化身；“人工”的“猫”作为整座生物技术公司工厂的守卫，没有自我意识，只是忠实执行着“老王”的命令，因而为主角所戒备且畏惧，他认为到这些猫的头领——老王手底下工作“好恶心”；“人工”的“鸟”则是一种商业间谍，一种进行不法行为的工具；“自然”的“猫”在整部游戏中处于一种缺位的状态，从游戏里的只言片语中，玩家们可以隐约地猜测到“自然”的“猫”在主角所处的时代也由于某些原因变得极为少见了，从老王的话我们可以知道，“自然”的“猫”和“人工”的“猫”是“不一样的”。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鸟与猫、自然与人工这两对对立概念中，是自然与人工的对立构成了游戏的主要矛盾，自然的事物在游戏中是稀有且美好的，而人工之物则泛滥而丑恶。“自然”的“鸟”是主角心中“更重要的事情”的代表，“人工”的“猫”却是主角所处的这个巨大工厂的守卫，没有自我意识，也因而没有善恶之别，对一切的鸟都痛下杀手。
       为什么制作者选择了“猫”而不是“狗”或者别的什么动物作为“鸟”的对立面，让它扮演邪恶的监牢看守、无情的猎杀者这样的形象？这当然可以是一个值得讨论的好问题，但我眼下更想讨论“自然”的“鸟”这个有趣的意象。
        “自然”的“鸟”作为贯穿整个游戏的意象，具体所象征的是什么？游戏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通过与它对立的意象——“人工”的“猫”——所代表的工厂、监牢和日复一日的紧张工作来看，我们大体可以推测它所代表的是一种自由、自然而自在的生活方式吧，在游戏里主角的室友提到“在海岸的那边……每天在那里读书、创作、诗词歌赋……”，显然就是这种生活方式的一种具体表现，但是，就好像主角对此质疑说“那是真的吗”一样，玩家们也无法完全确定这是否就是正确答案，是否就是隐藏在那只自然之鸟背后的天地。
       而在游戏里，与主角相遇，被主角拯救、也拯救了主角的“少女”，就是“自然”的“鸟”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在第八章，主角回过头看到的却是“恐怖的、半人半鸟的脸”？她把主角送到海上，是要主角去往“海岸的那边”吗？这些问题，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或许，没有答案正是制作者们想说的话。如果收起这些漫无边际的问题，采取一种严谨细究的态度，回头看看游戏开篇的第一句问话“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鸟？”和游戏尾声的最后一句问话“这世界到底有没有真实存在的鸟？”，可以注意到，在游戏的一开始，主角对于“自然”的“鸟”是否存在本身都并不确定，而在与“少女”相遇并经历了一连串事件后，主角的内心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开始相信也许存在“自然”的“鸟”，但是仍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有所怀疑，少女就是“自然”的“鸟”吗，那是真实存在的生物吗？玩家们也一样，我们怀着对游戏的好奇和期待点开它，经历了一次美好的相遇，一场奇妙的冒险，留下了一些未解的疑问，这一切最后都归结为结尾的那句话——少年仍然不是很确定。

二  解构主义的《鸟之谜》
       也许，当我们在注视“鸟之谜”的时候，某些其他意义重大的事物从我们的指尖偷偷溜走了。就好像人们在欣赏、赞叹那些高耸入云的大楼、鳞次栉比的大街时，注意不到那些隐藏在城市角落里的、如幽灵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的流浪猫一样。没错，猫！一个幽灵，一个猫的幽灵在文本中游荡。我们能在游戏里的这个句子或者那个句子里隐约一瞥它的踪迹，但总也不能完全地将它把握，不必奇怪，倘若我们重新回看游戏的标题——鸟之谜——而猫又何尝不是一个谜呢？在游戏里，猫之谜藏得比鸟之谜更深、更隐秘，想要寻得蛛丝马迹，简直难如登天。不过，普鲁斯特曾经这样写道“修道院的钟声白天被市井的嘈杂所掩盖，人们误以为钟声已停，直到晚上万籁俱寂时才又遐迩可闻”，倘若我们静下心来，越过弥散在文本中的有关“鸟之谜”的喧嚣，走过文本之间的那些裂隙与断层，不再沉迷于天空下飞鸟的身影，便可找到幽暗大地上猫的踪迹。
       在第二章里，我们就能注意到这样一个奇妙之处。主角“少年”在下班之后，独自一人前往更衣室的路上，与一只机器橘猫相遇了。不知为何，主角竟对这只机器橘猫发问“真的鸟都去哪了呢？它们还会回来吗？”，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猫当然无法回答主角的这些问题，只是“坐下来舔着自己的脚”，而主角对此的回应更是有趣——“‘该死的臭猫。’少年温柔地拍了拍机器橘猫的屁股，嘴里用同样温柔的语气说着粗话”。在这一段故事里，主角面对机器橘猫的态度与其他时刻迥然不同。在第三章里，我们能够知道，就在几天前，主角与一只“背部有一个看起来像是眼睛的花纹”的鸟相遇，而后这只鸟被十几只机器橘猫围攻，那时候的机器橘猫在主角的视角里有一副“恶心的大肥扁脸”，并被护鸟心切的他“跺脚驱赶”，而机器橘猫们也并不就此罢休，在被赶开后“恶狠狠地盯着少年，呜呜呜地低声怒吼”。为何主角在与机器橘猫经历这样一场冲突之后，仍能“温柔地拍了拍机器橘猫的屁股”呢？可以想象，这正是“猫之谜”的所在。在那个黄昏时分，就在主角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因为思考着种种心事而心神不定时，一只机器橘猫“喵喵叫着走了过来，蹭着少年的裤脚”，尽管曾与之有过一场恶仗，尽管知道机器橘猫的眼睛连着监视室，但这只“猫”还是令主角内心感到了某种奇妙的安慰，让他可以放下心来，向它倾诉自己的心事，与它一同度过一段温馨的时光。在之前的讨论中我们已经注意到，“自然”的“猫”在整部游戏中处于一种缺位的状态，“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鸟”，这一疑问所映照出的另一个疑问“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猫”，也始终得不到解答。即使如此，主角仍能从丑恶的、被贬低的“人工”的“猫”那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安慰。猫正是一种如此奇妙的生物，就如老王所说，“猫的特点就是若即若离，在你身边又和你无关，所以你就会放松警惕”。所以我们也就可以理解，“自然”的“猫”在游戏中的缺位是一种必然的缺场。在谈论“鸟之谜”的故事中，在追求“自然”的鸟的旅途中，不需要也不应当有另一个分有了“自然”这一象征善与美的概念的“猫”，就如同在演奏激烈的摇滚乐时插入温和的古典乐会产生一种荒诞感一般，猫绵软、轻柔的叫声会构成一种不适宜的温馨的呼唤，这种呼唤会干扰主角与玩家们对于远在他乡的“鸟”的追寻。毕竟，就如主角的室友所说，“有意思的生活很艰苦，也有很大的风险……那样不值得”，在经典的英雄故事里，父母的在场会成为冒险的阻碍，倘若地上的家太过温馨，就会让人怀疑去往天上是否值得。
       但是，“猫”毕竟不能不存在。让我们来听听老德里达是怎么说的“同一性只有通过它与其他元素的差异性关系才能确立自己”，在第三章里，机器橘猫们对那只“背部有一个看起来像是眼睛的花纹”的鸟毫不留情地发起进攻的场景怎么会不激起游戏中的主角和游戏外的玩家们内心锄强扶弱的义愤，怎么会不激起他们对受迫害的“鸟”的无限怜悯之情呢？在此，“猫”以自己的恶，确立了“鸟”的善。然而，倘若我们不仅仅沉溺于这一场景本身所激起的道德情感，而是回忆起被“鸟之谜”所遮蔽的“猫之谜”，回忆起机器橘猫曾为主角带来的快慰，回忆起“自然”的“猫”在游戏中的缺场，就能意识到那只“背部有一个看起来像是眼睛的花纹”的鸟并非先验的善性化身，反而确实颇为可疑，因为从第二章我们可以知道，在它出现的几天后，如老王曾经说的一样，工厂里出现了瘤病。我们很难不认为，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
       至此，我们应当承认，必须重新审视“鸟”与“猫”之间的紧张关系。在之前的分析中，我们曾发现“自然”的“鸟”象征了一种美好的形象，“人工”的“猫”则是丑恶的象征。但如今我们能够注意到，鸟与瘤病的关联体现了“鸟”这一形象在游戏中存在某种阴暗的不确定面，而游戏中的“猫”们却是毫无掩饰的，它们只是一直在可悲地、没有自我意识地但忠实地履行着守护工厂的职责。只有在注意到这两种阐释都同时存在的此时，理解“鸟之谜”、同时也是理解“猫之谜”的真正道路才向我们敞开了。毕竟，没有白天，就无法确定黑夜；没有邪恶，就无法确定善良；在这部游戏里，没有猫，就无法确定鸟，只有在理解了“猫之谜”的同时，才能理解“鸟之谜”。如果我们忽略了被“鸟之谜”遮蔽的“猫之谜”，只关注鸟的中心地位，毫无怀疑地将自身观者的视角与游戏中主角的视角画上等号，那么，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其他可能，那些潜藏在文本角落里的暗示、矛盾与佯谬，都将成为永远的不可解之物，再无得见天日的可能。为什么少女能够变身为鸟？为什么每次在少女出现后，工厂会出现瘤病？为什么在第八章，少女拯救了主角，主角回过头时，却看到了一张“恐怖的、半人半鸟的脸”？不止这些问题，在被 “鸟之谜”遮蔽的阴暗处，还有更多尚待提出的问题，等待着阐释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