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7-11 00:09 /
你可以用故事中押上台面的首要价值作为开始。例如,正义。一般而言,主人公将会代表这一价值的正面;对抗力量则是负面。不过,生活总是微妙而复杂的,很少是简单的是非、善恶或对错。负面性也有程度的区别。
首先是矛盾 价值,正面的直接对立。在这种情况下,则是非正义。有人犯了法。


然而,在正面价值和矛盾价值之间还有相反 价值:一种既有些许负面而又并非完全对立的情境。正义的相反价值是不公平,一种负面而又不是非法的情境:裙带关系、种族主义、官僚拖延、偏见,以及各种各样的不平等。不公平的肇事者们也许并没有违犯法律,但是他们既非正义也不公平。


然而,相反价值也并不是人生体验的极致。在线索的终点还横卧着负面之负面 (否定之否定),一种具有双重负面性的对抗力量。


我们的主体是生活,而不是算术。在生活中,两负并不得正,两个否定不等于肯定。在英语中,双重否定不符合语法规则,但意大利语却可采用双重甚至三重否定来表达一个否定陈述,以使其形意相符。在痛苦时,一个意大利人可能会说:“Non ho niente mia!” (我永远不会没有得不到任何东西!)意大利人很懂生活。双重否定只有在数学和形式逻辑中才会变成肯定。在生活中,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坏,每况愈下。

一个在冲突的深度和广度上进展到人生体验极限的故事,必须依循以下型式来运行:这一型式必须包括相反价值、矛盾价值和否定之否定价值。

否定之否定(负面之负面)是指一个复合否定,其中生活情境不仅会在量上变坏,而且还会在质上 变坏。负面之负面已经达于人性黑暗势力的极限。就正义而言,这一状态即是专制。或者可以用一个既适用于个人政治也适用于社会政治的短语来表达:“强权即真理。”

我们还可以举出更多的例子,来阐明这一变化型式是如何在其他故事和类型中运作的。首先是爱情:
恨别人已经是够坏的事情了,但是即使是一个厌恶人类癖患者也会去爱一个人。当自爱消失,一个人物开始厌恶其自身的存在时,他便到达了负面之负面(否定之否定),他的生存便成为人间地狱:《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


第二种变体为:


你宁愿跟谁发生关系?是一个恨你而且老实承认的人,还是一个你知道恨你但又假装爱你的人?正是这一点将《普通人》和《闪亮的风采》推向了家庭剧 的顶峰。许多父母恨他们的子女,许多子女恨他们的父母,他们争吵,打闹,诚实地说出来。在这两部优秀影片中,尽管父母深深地厌恶、暗暗地憎恨他们的孩子,但他们却假装爱他。当反面人物加上这一谎言时,故事便运行到了负面之负面。一个孩子怎么能够抵御这种境遇?

当首要价值是真理时:


善意谎言之所以属于相反价值,是因为其目的常常是善意的:满脸印着枕头皱褶痕迹的爱侣一觉醒来,互相夸赞对方是多么的漂亮。明目张胆的谎言家知道真理何在,只是将其掩盖起来以获得好处。但是,当我们对自己撒谎,而且还相信自己的谎言时,真理便消失,我们已经堕入负面之负面:《欲望号街车》中的布兰奇。

如果正面价值是意识,即完全清醒明白:


这是恐怖片 的衰变型式,其中的反面人物都是超自然的:《吸血鬼》、《罗斯玛丽的婴儿》。但是,我们不一定要信教才能把握遭天谴下地狱的含义。无论地狱是否存在,现世提供了它自己的炼狱,较之那种悲惨的境遇,死亡将会是一种恩赐,我们会求之不得。

试看《谍影迷魂》。雷蒙德·肖(劳伦斯·哈维)似乎是完全清醒明白的。然后,我们得知他已经被“催眠后暗示法”洗脑,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形式。在这一力量控制之下,他犯下了一系列谋杀案,包括杀死自己的结发妻子,但是他的一切行为都有某种程度的无辜,因为他只是一个邪恶阴谋的走卒。但是,当他恢复意识,明白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别人都对他干了些什么时,他已然坠入地狱。

雷蒙德得知,是他那乱伦而为权力疯狂的母亲下令给他洗脑,利用他策划了一个攫取白宫控制权的阴谋。他可以冒着生命危险来揭露其叛乱的母亲或者干脆把她杀掉。他选择了杀人,不仅杀死了他母亲,而且还杀死了继父和他自己,于负面之负面那令人震慑的高潮中使他们三人同遭天谴,共赴地狱。

如果正面价值是财富:


在《华尔街》中,盖柯总有一种匮乏之感,因为对金钱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身为亿万富翁,其行为取向却犹如一个饥渴的毛贼,从不放过任何非法的机会来牟取钱财。

如果正面价值是人与人之间的公开交流:


其负面价值有诸多变体——沉默、误解、情感阻隔。“疏远”这一无所不包的概念是指这样一种情境:人虽然和人在一起,但总感觉格格不入,无法充分交流。而在隔绝状态,你却无人可以交谈,除了你自己。当你连自我交流都失去,还在内心深处忍受着某种交流缺失的痛苦,那么你就到了负面之负面,进入了一种疯狂状态:《怪房客》中的特列尔科夫斯基。

理想或目标的完全实现:


妥协意味着“让步”,愿意接受不够理想的事实,但不是完全放弃。而负面之负面却是娱乐业中人不得不防范的事情。诸如此类的想法:“我无法拍出自己想拍的优秀影片……但色情片不是能赚大钱吗?”如:《成功的甜头》和《靡菲斯特》。

聪慧:


无知是由于缺乏信息而导致的临时愚蠢,但愚蠢却是冥顽不化,无论你给他多少信息。负面之负面则是双向愚蠢:从内在而言,一个愚蠢之人相信他是聪慧的,如无数喜剧人物的自高自大;或从外在而言,社会以为一个愚蠢之人是聪慧的。如:《妙人奇迹》。

自由:


限制具有诸多不同的程度。法律制约着我们,但使文明成为可能,而监禁则是完全负面的,尽管社会发现它有用。负面之负面也是双向运作的。从内在而言:自我奴役 要比奴役更糟。一个奴隶尚有其自由意志,他会想方设法逃跑。但是用毒品或酒精来腐蚀意志力并使自己变成其奴隶却要坏得多。从外在而言,貌似自由的奴役 便激发了长篇小说《1984》以及根据该小说改编的多部影片。

勇气:


一个英勇的人可能会因一时的恐惧而暂时受挫,但他最终还是会采取行动的。而懦夫却不会。不过,如果一个懦夫采取了一个从外表看来貌似英勇的举动,那么故事便到达了线索的终点 :散兵坑外战火弥漫,洞内一个受伤的军官对一个懦夫士兵说:“杰克,你的战友们已经没有弹药了。你穿过雷区,把这几箱弹药给他们送去,不然他们就顶不住了。”于是,懦夫士兵掏出枪来……将军官击毙。第一眼看来,我们可能会想开枪打死一个军官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我们马上就会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怯懦到了极点的行为。

在《荣归》中,鲍勃·海德(布鲁斯·邓恩)上尉为了离开越南,不惜朝自己腿上开枪。后来,在他的次情节高潮处,海德面临着一个两害之轻的选择:屈辱而痛苦的活VS具有无名恐怖的死。他选择了更容易的路,投水自尽。尽管有些自杀是英勇的,如政治犯因绝食而死,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自杀便到达了线索的终点,只是一个貌似英勇实则缺乏生的勇气的行为。

忠诚:


相反:一个已婚妇人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但没有任何行动。在内心深处,她暗暗地对两个男人保持忠诚,但如果被她丈夫发现,他会把她的离心视为背叛。她会辩解说她并没有和另一个男人睡觉,所以她从没有不忠诚。感情和行动之间的区别常常具有很强的主观色彩。

成熟:


在《飞越未来》的激励事件发生时,青春期少年乔希·巴斯金(大卫·莫斯科)被转变为一个貌似三十二岁的大男人(汤姆·汉克斯)。影片直接跳入负面之负面,然后再回头探索负面性的各个灰暗层面。当乔希和他的老板(罗伯特·劳吉亚)在玩具钢琴上跳踢踏舞时,这仅仅是一种幼稚,其中正面的成分多于负面。当乔希和他的同事(约翰·赫德)在手球场上“躲猫猫”时,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幼稚。事实上,我们意识到,整个成人世界只不过是一个游戏场,充斥着一帮集体在玩“躲猫猫”的孩子。

在高潮处,乔希面临着不可调和的两善:一种功成名就的成人生活外加一个他深爱的女人VS回到青春期。他做出了一个成熟的选择,要回到他的童年,以一种极为微妙的反讽方式表明他至少曾经“长大”过。因为无论他还是我们都意识到,成熟的关键就是拥有一个完整的童年。但是,由于生活缩短了我们许多人的青春,我们都在某种程度上生活于成熟的负面之负面。《飞越未来》真是一部非常明智的影片。

最后,我们来看看这样一个故事,其中的正面价值是被认可的自然性行为。被认可 是指为社会所宽容;自然 是指性行为的目的在于生殖繁衍、相伴而生的快感以及爱情的表达。

其相反价值是婚外和婚前性行为,尽管它们也是自然的,但为社会所不齿。社会常常会对卖淫更加指斥,但卖淫是否自然却遍存争议。重婚、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异族通婚和同居在有的社会中是可以宽容的,但在其他社会中却属非法。保持贞节是否违背自然亦有争议,但无人会去阻止你独善其身,而与那些已经发誓禁欲终生的人——如牧师或修女——发生性行为,会遭到教会的谴责。

至于矛盾价值,人性的创造力似乎没有极限:观淫癖、色情行业、色狼、花痴、恋物癖、暴露狂、摩擦性欲狂、易装癖、乱伦、强奸、恋童癖、施虐受虐狂等,这只不过是少数不被认可和违背自然的行为。


同性恋和双性恋很难定位。在有些社会中,它们被认为是合乎自然的,但在其他社会中,却是违背自然的。在许多西方国家中,同性恋是被认可的;在有些第三世界国家中,这依然是一项死罪。这里的许多界定也许显得武断,因为性行为毕竟与社会和个人观念相关。

但是,普通的性变态并不是线索的终点。它们是单一的作为,甚至还伴随着暴力,涉及另一个人类。然而,当性对象是另一个物种时——兽奸,或者是死人时——奸尸,或者是多种性变态的复合体时,人的心灵就会产生强烈的抗拒。

《唐人街》:被认可的自然性行为的路线终点并不是乱伦。这只是一个矛盾价值。在本片中,负面之负面是与乱伦的后代乱伦。伊夫林·马尔雷之所以不惜牺牲生命阻止她父亲染指自己的女儿,其原因也就在这里。她知道父亲已经疯狂,还会故伎重演。这也就是谋杀的动机。克罗斯杀了他的女婿,是因为女婿不愿透露克罗斯和他女儿伊夫林所生的女儿藏在何处。在高潮处,克罗斯捂住惶恐不堪的孩子的眼睛,把她从惨死的母亲尸体旁强行拽走。其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也就是
如此。

优秀作家一直明白,相反价值并不是人生体验的极限。如果一个故事停留在矛盾价值,或者更糟,相反价值,那么它只不过是加入了我们每年被迫忍受的成百上千平庸之作的大合唱。因为一个简单讲述爱情/仇恨、真理/谎言、自由/奴役、勇气/怯懦之类的故事必定会流于琐屑。如果一个故事没有达到负面之负面,它也许会给观众带来一种满足感,但绝不可能辉煌,更无从变得崇高。

如果天才、手艺和知识等其他一切因素完全相等时,一部作品的伟大在于作者对负面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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