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3-6 11:10 /
历史的最初,人类学会了「表达」。他们从石头里挖出雕塑,从暴雨中收集音乐,尽可能传达感受的技术就保留了下来,成为艺术。

再往后,人类尝试「解释」世界。理性所要处理的第一个对象是神。通过质问“全能的神能不能创造出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人类开始「知道」关于神人类可以知道什么。借助神这个外在形象,人类得以进入知识的领域,神话已是启蒙。

与神学相对,以主观意识为认识对象,人类得到关于人的知识。于是逻辑学美学伦理学等人文学诞生了。

以观测到的各种现象为对象,人类得到科学理论。与人文学相似的是,自然科学也会提出各种理论;不同的是,科学有更多的手段进行「实证」,对于对称性这么抽象的事物,物理学家也真的能找到宇称不守恒来反驳。话虽如此,在实证上科学也是相当实用主义的:归纳原理称不上逻辑演绎,但也不怎么排斥它的应用;观察与理论相矛盾,但理论在很多方面很有效那就先搁置争议;不同理论存在矛盾那就先裁定各自的适用范围再慢慢大一统;对自然规律的态度采取实在论还是反实在论都各有各的说法……不过不管怎样,科学理论依旧是现象界最有效的近似模型。随着时代发展,区别于自然存在的人造存在也重要起来,于是又出现了社会科学这个门类。虽然延续了“世界是有限的所以纷繁的社会现象之下一定有底层规律”这个传统,但最终效果只能说见仁见智……人类似乎也不太倾向于玩大型社会学实验了……

若是不考虑理论真的一头雾水能用用不能用开摆的例外,该理解的都理解完了,于是人类也要开始「建构」些什么了。这便是数学和计算机科学的领域了,形式科学。

纵观历史,似乎仅仅依靠逻辑、现象和公理就足以建构人类的知识体系了。比较糟糕的是,逻辑不生产新的知识,它只负责判断新知识是否与已有知识矛盾;现象并不是实在,受限于人类的测量水平,而人类也并不能掌握无限的事实;公理随时可被修正,和系统之外诸多不可证伪可信可不信的命题一同作为belief存在。况且,我们还没考虑因人而异的价值判断。可以说,每个人用来解释世界的「叙事」总是不够正确,不够成熟,甚至无法彼此统一。世界如此真实,我们却生存在各自的洞穴之中。

箱庭与世界的罅隙间,宗教很自然地占据了意义的信标。假设最高道德存在,那么每个人都必然在违背自然法,于是每个人都有罪,自然每个人都会受到罚。只有死亡才能终结罪的增加,如果定义自杀是不可饶恕的行为,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上帝的怜悯,背负人无法遵守十诫的罪恶。这便是十字教由上帝的「约」引申出的救恩论。

科学冲击神学的年代,十字教义岌岌可危。近现代神秘主义兴盛,某位魔法师追求起人类整体意志的提升。以有限的理性丈量无限的世界,犯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要是真的存在上帝,给予人类如此本质,又要用约限制人类的发挥,岂不多此一举?若是某种考验,全知者又怎会不提前知道结果?若要所有人认罪,人间怎能不显单调?那么,人于天也无罪。即使最高道德存在,我也将为自己立法。我违反了我的本质,不用受罚,但那是罪;我发挥了我的本质,那便无罪,只需受罚。如此,罪与罚就是反义词了。

「真实意志」就是这么一种麻烦的信仰。纵欲也好,崇高也罢,反正人都是要死的,那还是自己计划死亡流程吧。逻辑上错误也好,行动上双标也罢,有谁是按照红本本指导自己是否该喜怒哀乐吗,那还是听从本心吧。素未谋面的少女正在哭泣,你想伸出援手吗?牺牲两万个克隆人就可以探求神之上意,你要阻止实验吗?编排230万居民的人生也要为自己的女儿复仇,你会理解罪人吗?若幻想的世界没有实感,那么请告诉我,倒好汽油带好礼冠喊出没有回声的解放宣言抑或给某个高中的教学楼装上铁丝网,罪与罚,你要选谁?

此即「为汝所欲为,即为汝之法」。我只做我的主体性要求我做的事,从而具现出个人的道德观。所作所为为人所忽视所曲解所否定又如何,主体不需要大他者的评头论足。所作所为被象征界完全表述从而失去主体又如何,人不依靠外在符号系统理解自我。总之,我在根据想象中的自我书写属于自己的神话,想要阻拦如此狂妄的我,那就拿出你的箱庭与我对撞吧,看是我的光芒掩盖你,还是你的引力吞噬我,抑或我们在万千相位的死斗后仍相安无事。

若是再向前推进一步,我们很自然地跨入诺斯替的领域。至高神、神圣的永恒、光明与真理都栖身于完美和谐的王国满溢(Pleroma)。人的灵性就来源于满溢,人之所以能成为神是因为人本身就来源于神。但人类并非生存在满溢,而是被囚禁于由次级神德谬歌(Demiurge)所创造的物质宇宙中。相对于神圣的满溢,物质宇宙是一个不完善、暗淡和混乱的地方,受到德谬歌和执政(Archons)的管辖,他们的统治被称作黑玛门尼(Heimarmene),或者说命运。物质是牢笼,神魂是监狱,七层行星天包裹人类,光辉的星光是监视的目光。唯有通过来源于满溢的灵知(Gnosis)唤醒自身的神圣火花,才能脱离物质宇宙的束缚,回归神圣的满溢。相信黑玛门尼,能在物质宇宙获得强大的力量,但却再无脱困的可能。想要前往满溢,则既可获得自由也可获得力量。普通人则处于这个U型曲线的底端。

之所以弄的这么麻烦,是因为最初的神并不完美。祂创造世界时,尝试用不完美的部分承载完美的部分,但是一次次失败。七个容器全部碎裂,不纯的物质拖拽着纯洁的光芒形成世界。人类需要凭自己的意志剔除邪恶,主动修复世界,回归上帝,将上帝从不完美变成完美。这世上充斥着神、英雄、普通人和虚化之人,集体意识构筑相位,个人现实创造魔法。唯有他们全都接受灵知的感召,实现个人的觉醒,象征人类的第三树才能扎根现实。

某系列的舞台是双重的物质宇宙。就「学园都市」而言,能力强弱是唯一法则,人被超能力取代的异能都市是亚雷斯塔为上条当麻量身定做的牢笼,一个上条当麻能发挥全部力量却也因此永远无法得到救赎的监狱。跳出学园都市的局限,就「世界」而言,相位全部受到魔神的操弄,新约9的欧提努斯可以轻易撕毁少年漫画中的努力、友情和胜利。

坚持「自我」可以说是很简单的事,毕竟黑玛门尼的号召如此不堪一击。谁说勇者就一定要打魔王呢,不能待在新手村的酒馆里打工吗?开始「理解」上条的欧提努斯很快想到了一个绝妙的陷阱。既然上条反抗着充斥绝望和黑暗的学园都市,那么,她就把U型曲线的另一端,学园都市的完全反面搬来,仿造满溢制造了没有任何遗憾没有任何不幸没有事件没有失恋没有账单的「完美幸福的世界」,只要上条自杀就能存续。一方面,这是上条过往信念的延续,「所有人都笑着回来」的具现,拷问他是否要将自己的理念贯彻到底。另一方面,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人人都会痛苦,很自然有对幸福的追求,而所谓正义,正是所有人类都能获得最大幸福的伦理观,如此一来,完美幸福的世界就是「究极正论」了。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想必上条都无法否定了吧。

实际上确实如此。御坂网络的整体意识给出了道德辩护,上条有权利放弃这个「只有自己得不到幸福」的世界,但在后来的战斗中,少年忘记了整体意识给予的理由。新约10的上条,也依旧对完美幸福的世界抱有向往。

只是,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除去痛苦后,就只剩下无聊。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要做的了,财富、学识、爱情,一切的一切都业已实现,美好得像是无数轻小说的结局。可也正因如此,才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正如现代人类被关在文化工业的牢笼中,体悟量产的幸福,却落入虚无的深渊。陷入同样困境的还有欧提努斯本人。身为无所不能的魔神,只要挥动冈格尼尔,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满足自己的欲望,于是她也被意义的虚无所摧毁。长长久久轻易横亘数千年的时代(Aeons)终究不是永恒,德谬歌也承担不了满溢。或许,正因工匠神找不到答案,她才想困住人类帮她思考。

然而,哪怕魔神已经露出了破绽,上条也早就承认了自己的败北。立场反转的世界,刺破了大他者。身份置换的世界,扬弃了象征界。现在就连支持他越过无限地狱的理想也反过来杀向他自己,于是存在否定的世界,砸碎了想象界。万千相位的覆写后,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世界观全部破碎,战斗的理由全部丢失,对究极正论同时抱有怀疑和向往却也找不到答案。遵从是对的吗,破坏是对的吗,反抗黑玛门尼是对的吗,守护虚假但却真切存在的笑容是对的吗,德谬歌是真神吗,灵知是伪神的谎言吗。异乡人否定了自己,自然也找不到否定黑玛门尼的理由,迷失在了物质宇宙。

但是。

但是上条当麻还是握紧了右拳。即使找不到理由,即使说服不了任何人,即使胜利之后什么也没有,即使败北之后什么也没有。对人心压榨再压榨,剥离再剥离,扭曲再扭曲,充足理由律全部失效,身为英雄的幻像一一消失,理想中的自我完全背离,无法指明的最后的残渣竟散发出光芒,残留在曲线的底部。反抗没有意义,但逃避也没有意义;存在没有意义,但虚无也没有意义。那么,哪怕具现不了暧昧的愿望,描述不出模糊的冲动,提供不了对终极问题的解答,只要内心深处依旧对虚无感到厌倦,那就将虚无也虚无掉。哪怕整个世界都宣称只有一种实现幸福的方式,也要凭实践将理论否定掉。因为不是「实践指引理论」的理论指引实践,而是实践指引理论。也许凡事都有意义,比如在超过一万零三十一次的死亡后,人类可能也能和魔神达成某种共识。但是现在,那些都不重要。有理由才能行动就太束手束脚了。只要战斗就好。只要尽可能体会酒神的力量就好。

这样的理念可能更接近现实中法之书原典的Will或者Pure Will而不是现实中亚雷斯塔后续提出的True Will,不过还是交给读者们自己去理解吧,得到什么答案都无所谓,whether Will to Live or Will to Power,因为我不能代为解读现实的法之书,我只能基于某系列的剧情结构去谈书中的法之书。

我多么羡慕小说角色,都可以确信自己的真实意志,然后,哪怕它再廉价再虚伪再模糊不清都可以为此与世界为敌后再回归世界的怀抱,获得自己的幸福。而生活在现象界的人类,要怎么走出箱庭发现物自体呢。有谁能说,他能真正从自己的验知性格中发现悟知性格呢?通过瑜伽,禁欲,还是塔罗占卜?真实意志主义者声称世上有三大时代:十字教建立前的伊西斯时代,世上仅有原始宗教;十字教蔓延、鼎盛、停滞的欧西里斯时代,伯利恒之星闪耀,Charity和理性确立现代约法;如今已是十字教毁灭后的荷鲁斯时代,人类将真正觉醒,「理解爱的约法却也将其置于意志之下」。可人间到底是相互理解后实现「所谓人者皆星辰」的法之书愿景,还是连主体间的矛盾都尚不配讨论,自生命树底部向满溢攀登之前,就已经沉沦于后现代的解构戏仿呢。我来扮演普通的高中生,你来扮演最高理事长,象征人类的第三树,是给物质宇宙新添加的锁链,还是宣称创世纪到来的呼号?也许要再等上数个时代,看永恒回归后,世界还剩下什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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