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5 10:00 /
高适无法理解李白纵使如此才华,却察觉不出梦境的破绽,他更无法理解的是,李白在他的梦中也能吟诗如流水;李白也无法理解高适为何纵使如此迷茫,却始终不愿离开俗世,而宁愿在人间世中循规蹈矩苦苦寻觅。两个满腹才华而苦求伯乐的人才,在大明宫的阴影下却又是如此渺小,在历史的乱流中艰难辨识着命运的道路,因灵魂牵引而偶识,又因注定的长短之别殊途,唯一勾连着他们的,是那丝命途深处的共振。当两人面对着将倾的黄鹤楼而沉默许久时,能想到他们的这段旅途能被世人所乐道吗?更能想到他们的诗篇至今依然盛行吗?

开始之时的二人无疑是极为青春的。何以见得?他们脸上映衬出的那种天真,是未历社会之人永远不会抹去的,那是对“我朝人人习诗”之激情,是对“我朝广纳百川”之笃信,是无数广大理想与宽阔志向的交织。高适与李白当年之天真甚至于丝毫不了解社会的运行机制,只是听信着统治者的美言,故而言之“天生我才必有用”,或是某种自我安慰,亦更可谓之不谙政治的稚言。只是恰如我们所知的,李白的才华实在是过于光耀过人,连王侯将相之史也掩藏不住,其运气更是绝无仅有,故而一路未尝稍加经营而便可挥霍数时,一路展翅至贵妃面前。而高适则并无如此才华或是运气,命运连续挫败了他的理想。如果说拒绝讨好妇人而错失改运之机的经历也未能削下他的锐气,扬州河畔那场败于妇人手下的比武让他首次看清了社会的真实。长安广纳贤才,确实如此,科举之激烈也不能作假,不过这范围却仅限世家子弟,世家子弟之外,万万之众,却并无可供叩拜之门;至于女子,更是有才便是无德。他突然意识到,李白如今之颓废与不羁,其实是他早一步掀下了头上的幕布,看清了世界的面貌。可这样真的是理当的结局吗?李白之流只顾淫乐,放弃了对世界的思索,所作之诗画固然绝美,却几不顺眼。高适决定继续寻觅下去。

边塞长沙万里,士兵九死一生,沙场征战久矣,将军却夜夜笙歌。刻在诗板上的愤懑之词,却成为了他闻名江湖的第一篇诗。长安固然此时四处是洗衣之声,边塞的混乱却扒下了和平的虚伪外衣,统治阶级矛盾久矣,一个火星便可让这片草原瞬时沦为火海。回到长安,李白等其时名家却在胡姬之舞上空玩着浪荡的游戏,酒嗝熏天,诗篇满溢,他人盛赞着李白的出身不闻,但倘若那时李白没有成为世家的女婿,他能进入长安的宴会,又能有被同行盛赞的机会吗?他们所能聚在一起的这场盛大宴席,象征着唐朝尚能征收天下课税的最后余光,也是安史之乱爆发前的最后宁静。这是一场盛大的梦,李白的上一场梦是被家书点醒的,而如今时代的脚步却也不容许他做完他的第二场梦了。在李白前去修道的第一个夜晚,高适学会了狂傲地饮酒,是他对前途未卜的少许恐惧,也是他对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的些许理解。但他不愿成为李白这种人,他宁愿在人间献出自己的最后一份挣扎,既是弥留着的无谓念想,也是对自己和朋友的交代。这是他的选择,也正是这个选择才决定了他之所以为高适。安史之乱的第一子弹终于冲出枪膛,他在政局中左右穿梭,在乱世中苟全性命,用笨拙的手笔在历史上留下了些许残缺的印记。

影片最后,高适回忆着盛唐的诗句,感叹地说出,“只要诗还在,长安便在”。这是高适个人对于过往人生的追忆,这句话没有任何逻辑错误,也并不显尴尬之处,但正如有影评所说,拉低了整部电影的档次。这部群像戏所涉之人众多,然而对比无名之人与有名之人的数量,差距却颇显悬殊;对比出镜之人与未能出镜之人的数量,相差却更是无数。仆人侍女、庶民百姓、戏子书生,是无名之人,他们中很多人无法把名字留到现在绝不是缺乏才能,世上才能者多矣,为何史书上只是寥寥几人,而这几人之家族又恰好得势?大唐无数女子、农民、乞丐,占据了人口的绝大多数,却埋没在了镜头之外。女子占人口一半,为何出镜者寥寥?天下农民支撑起了整个长安城,影片为何未能摄入?乞丐是历朝都城城门之外的常客,为何未能被镜头扫入?是编剧的疏漏吗?恐是这些人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片中角色的眼界中。高适面对个人仕途之失败与官吏将领之无能,陷入了痛苦的迷茫之中,在长安三万里的路途上,他遇到了种种。其中有那位才女侠客,明明武艺甚还要胜过自己一筹,浑身胆识却根本无法运用;有无数无名士卒,连武艺都无处可习,只能漠然接受在战场上惨死的命运。高适身为落寞的高家之后,却也能记载在史书上,世上却还有无数比圣上更理应留下名字的人物,却只能默默接受社会安排给他们的角色。历史是统治阶级留下的历史,长安三万里,是唐朝政坛与文人的痕迹,然而却也只能是独属于世家与男子的历史。

张旭大喊着“我得道了”之时,扬州城的百姓会有何感想?众人在长安宴席上饮酒赋诗之时,陕西的农民会为其喝彩吗?李白在道台上旋转九天九夜之时,水磨工人会敬佩他吗?不错,世家子弟所作诗赋固然绝妙,但这又是承载于多少痛苦之上的呢?又掩埋了平民的多少才华呢?当风流名士在二十四桥上笙歌时,他们会想到几年后的安史之乱吗?那些争权夺利的节度使会考虑到手下百姓有多少痛苦,又甚至能想到安史之乱下被剥削之下的百姓有几分痛苦吗?盛唐时期的这些文艺作品,真的只是那些文人墨客的努力与才华吗?

影片结尾,当书童笑着说当然是高中尉您的诗最好啦,高适也笑着回答,别拍马屁了。可是,高适真的会觉得李白那些描写或是美景、或是思念的诗赋,会比当年自己在风雪中驿站诗板上用石炭刻下的那首诗更为深刻?当他知道后世自己最为流传的一首诗只是那篇《送董大》,他又会作何感想呢?

当我们也随着高适回望着他过往的一生时,我们期待看到他对这段时代的感悟与反思,哪怕是肤浅的,是局限的。然而他仰望的云朵却还只是那几位名诗人。仿佛长安就是他们留下的。当时代的风云快速变换,那几位盛唐之名人或被诛杀,或被流放,或不知所踪,我们不禁思考,长安是吗?抑或是,长安,是谁的长安?

长安,是谁的长安呢?

希腊不是荷马的希腊,长安也不是诗人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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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2023-10-15 10:35
那些诗人当时就没几个在长安混出头的,高适仕途顺利也是在不写诗以后了,全片实际上在说诗是盛世风流,乱世没卵用。
当然如果再多想一层,我们可以看到就算是当了大官到最后还是前后没差多久的死了,千百年以后你生时的官职甚至皇帝和整个王朝都是浮云,变成了我们现在随便看随便改的电影,那就不如留下名诗了。
#2 - 2023-10-15 11:38
(一川yan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宣扬这种平民史观除了抢占道德高地外看不出来有什么意义,历史也许不是帝王侯将相史,但史书就是他们的历史,那些连名字都无法留下的人的史料既不丰富,也不有趣,也许从其角度出发可以写出几本学术圈内有价值的专著,却不意味着他们适合成为历史故事中的主角或占据主体。
说部分文人的大放异彩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尚可以讨论,说他们掩盖了不具名之人的才华就是莫名其妙了。批评李白的诗不够深刻,私以为更是一种难以理解的诗观,我寻思深刻和好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哪怕是夫子韩愈,说的也是文以载道,而不是诗以载道。
#2-1 - 2023-11-12 08:40
東到海
所谓平民史观莫非是丢掉帝王将相的历史?我想我更愿意称我所坚持的史观叫唯物史观。历史本就是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相互作用的结果,唯物史观也只是打破了王侯将相占绝对主体的地位,我赞扬揭开那些特权阶层高山流水之下的历史的另一面,岂是赞成只拍“既不丰富也不有趣”的这些人的艺术作品?基于一段有趣而富有厚度的材料本就是一部艺术作品优秀的条件之一,我所坚持的,不过是在描绘李白的同时,同时深挖出同一时间的那一方世界,其本身也是对完善李白形象、增加作品厚度颇有益处的。
至于不能理解李白的诗不够深刻也是再正常不过了,毕竟你我站在不同视角上,我也没有强推我之深刻于彼之上。个人理解的李白之不深刻只是缘于他的诗篇大多浮于个人心境之中,缺乏与历史的交互,当然,有其他意见再正常不过了。我也没有把深刻和好挂钩,我只是借此说高适的诗篇在那样的环境之下,或许勿论何种环境,是尤能可贵的罢了。
#2-2 - 2023-11-12 09:44
笙歌看水
東到海 说: 所谓平民史观莫非是丢掉帝王将相的历史?我想我更愿意称我所坚持的史观叫唯物史观。历史本就是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相互作用的结果,唯物史观也只是打破了王侯将相占绝对主体的地位,我赞扬揭开那些特权阶层高山流水之...
至于不能理解李白的诗不够深刻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句话有画靶自打之嫌,澄清一下,我原话的重点是批评,而不是深刻。
可是,高适真的会觉得李白那些描写或是美景、或是思念的诗赋,会比当年自己在风雪中驿站诗板上用石炭刻下的那首诗更为深刻?
我是冲着这段来的,可能被你误解成我认为李白的诗很深刻。我想说的是,即使高适觉得李白的诗没自己的深刻,也不会影响他觉得李白的诗更好,没有可是一说。
#3 - 2023-11-5 19:42
(不在沉默中沉默,就在沉默中沉默)
这就是为什么当年要反对武训传
为了赶路而打翻渔民的鱼
嗯,描写才子佳人的作品真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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