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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机械的半圆，从自然走向自然

        先前受误读的影响，一直将天空之城视作宫老和吉卜力的第一部，实际上是84年的风之谷。这样一来，从84年的风之谷到86年的天空之城再到92年的幽灵公主，这似乎可以称之为宫老的自然主义三部曲，充斥着火药味和童话感的自然颂歌。天空之城作为其中最纯真而梦幻的一部，或许成就了宫老的漫画式电影的理想，也在矛盾中展现了他的自然观与世界观，以及最为重要的，仍需不断探讨下去的，蒸汽与鸟鸣之间的彷徨。
一.故事的构成：演出，情节，逻辑
     我评价一部作品有以下两项标准：
     1.考量一部作品，要从它的有效性和完成度来考量
     2.演出是衣装，故事是血肉，逻辑是骨架
     所谓有效性和完成度，即故事情节的利用率和故事整体的完成度。我们都知道小说有三要素：人物，情节，环境，环境直接为情节服务，情节为人物服务，人物为主题服务。环境所塑造的是故事的底层氛围感，在天空之城中，这被完美的表现为童话式的梦幻感，就像我们常用的比喻，浮在空中的棉花糖般的云朵。这一基调决定了创作的广度，梦幻的空中飞行和自然主义的微风成为流动的实体，我们得以从心底生发出信鸽扑食，在天使般的少女旁拍打羽翼；飞机徜徉于天际，略过广阔的大地这般感动的情景。宫老会在记事本上将自己想做的场景极为细致的记录下来，以此作为基础画分镜，实际上对应了环境对故事的创造力和演出的表达效果。是的，这里我将环境与演出画上了等号，但其范畴并不包括人物对白之类，两者实际上发挥同样的功用，包括久爷在本作中无可挑剔的配乐。这里我想单独说说久石让，久爷在故事里惊为天人而又恰到好处的音乐，超越了风之谷中带来的震撼，宏大的奏鸣曲和天空之城轻柔美好的节奏互为表里，配合自如，完美契合了作品的气质。不用说，这般梦幻的衣装成为天空之城足以打动人心的外在风貌。
       但显然，光是将场景拼凑成篇是无法有效完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故事的，宫老依靠分镜图而非剧本的方式决定了他所讲述的故事不会依靠戏剧理论和结构，这也导致了故事需要在狂风怒涛的情感和整体的逻辑之间找到平衡感，否则难免陷入新海诚般难以讲好一个长故事的崩坏。宫老采用了两种方式来化解这种失衡感。其一，宫老选择讲述一个具有古典结构的boy meets girl的王道冒险故事，请注意我的一系列定语。实际上，天空之城的故事逻辑非常简单，甚至有庸常化的趋向，即男女主相见——与恶势力发生矛盾——主动/被迫踏上冒险之旅——在旅途终点被恶势力围困——打败恶势力，回家大团圆。乍一看完全是卡里奥斯特罗式的传奇冒险，但在某种程度上简化了剧本的复杂程度，同时因王道而充满魅力。故事逻辑性简明易懂并无不好，就是以电影结构来塑造故事的押井守，褪下他那晦涩叙事的外衣，攻壳其实也不过是一部王道警匪片。所以，为了达到让观众倾倒而宽容逻辑的目的，宫老将衣装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不光是整体的氛围，细节的精湛处是他超越凡人的地方。无论是对自然流动感的把握还是对吃饭神态的刻画，宫老通过他独一无二的分镜方式和Layout（设计）构成，充满创意的对他笔下的事物作了细致的描绘，包括机械兵的创意和画轴一般的展开。以上这些成就了其华丽衣装的血肉。
       再来谈谈逻辑性，作品的逻辑性无疑是建构在血肉之上的骨架。逻辑性可以是风雪山神庙中的咬得紧，做得狠，一切在风与雪中无可救药的走向最终的逼上梁山。也可以是红楼梦中的反逻辑与飞白，在人物性格中揣摩人物动机。这便要引申到对人物的塑造和故事整体的完成度，不能有一处是作者刻意推动与安排，而全部归于客观的讲述。鸟海永行说作为导演首先要做到的是尽导演的义务，即保持客观性，不断修正。但在宫老这里，一切逻辑被他奇幻的狂想所掩去。这要得益于王道的剧情设定和童话感，巴斯奋不顾身救美的展开是名副其实的勇气，从绝境中挣扎出来固然让人痛快，但在现实主义的语境下通常是不成立的。这又要谈谈宫老人物的塑造。总所周知，宫老喜欢的女孩子是勤劳，智慧，洁净的化身，即使像琪琪或千寻那样一开始笨笨的也会很快成长蜕变。男孩子则是勇气，善良，担当的载体。当然，这些美好的品质是先天赋予，碍于剧场版时间的仓促，人物的成长弧线无法完成呈现是情理之中。巴斯的行动力更加体现了宫老漫画式电影的真意，用奇幻故事将情感毫不掩饰的表达出来，或许包含着“明知是谎言，更要大胆去做”的勇气。
       可能在奇幻场景的外沿，我们会看到台本的大巧不工甚至有些简单，转场和收束并无许多惊艳之处。但宫老本就并非凭借今敏式的蒙太奇和炫技取胜，他故事整体的基调感和细节之处流露的情感是足以移人的气场。正如小说一般，品读到最后留下印记的是作者的气质。
二.故事的意义与现实的力量
       如同评价作品的本身一般，衡量故事的意义，我一般以如下两项为标准：
       1.看动画就是要开心嘛！
       2.好的作品能够弥补现实的遗憾，而伟大的作品拥有激动现实的力量。
       换一种方式说就是，一部作品是否拥有意义，现实的意义，首先要满足观者的精神需求，即足够有趣，足够打动人心。第二，一部优秀的作品能够做到有趣的层面，但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需要拥有激励现实的力量，能够引领我们面对现实，改变现实，这其实你已经与作品产生了共鸣，生成了一种连带感。而这种激动的力量将会长久的在你心里留下痕迹，成为不断塑造自身的基石。所以，面对一部文艺作品，重要的不是如何解读它，而是如何从中汲取生命的力量。一部红楼，政客从中汲取斗争的经验，但最后或许会成为生命的感悟。作家从中获得写作编排技巧，导演从中领悟群像剧的塑造过程和场景的切换方式，这样说或许有些说教意味，但作品本就是留给观者自我解读的天地。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宫老矛盾的一面，他一边沉浸于天空的狂想曲，一边写下诸如“瞧！人就像垃圾一样”的残酷言语。一面大声宣称文明的发展需要扎根大地，一面又让天空之城载着理想飞离云端。这些在折衷里传达出来的真正的思想，本段暂且不表。但毫无疑问的是，宫老在矛盾中写下的童话，是警醒我们重新审视机械文明的尺度。说到底，这只是一个带着瑰丽幻想的童话故事，再上乘些，是一部饱含着童真与自然意识的文艺作品。文艺作品是否应当承载现实的重量，答案是文合为时而著，而一味去童话中寻找真实，只怕会在虚妄中落得下乘。是的，一部作品有一部作品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不会有杰出的人物能超凡脱俗，也不会有真理般的作品包罗万象。或许我们回望过去，对当初的思想者们冠上罪名并横加批判，或许我们看clannad未能得到感动的力量，看意识流作品将其怒斥为现代性的异化，但这许多不代表着整体性的无可救药。面对后现代的泥潭，面对意义瓦解的危机，最好的方式是在实践中，载着理想的羽翼，拾起被赋予的责任，在生活中寻找生活，宽容生活，感动生活。
三．但愿能飞向天空，寻找梦中的地方
       刚刚说了，宫老自身的矛盾之处在本作中多有体现。虽然作品选择了一般性抛弃前史的做法，但整体的背景无疑决定着全作发展的脉络。时代设定在工业文明时期，是大机器生产和自然破坏加剧的年代。这里出现了很有意思的一对三角关系，也是贯穿自然主义三部曲的三方制衡。代表民生与土地的巴斯和他所在的煤矿城，代表朴素正义的朵拉和海盗一族，以及代表军事独裁与强权的慕斯卡和政府军队。加上独立于三者之外的，隐藏在最深处的，最重要的，自然的力量。表面上是四军对垒，实际上是三方制衡，是压迫者，被压迫者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慕斯卡和政府军，作为军事独裁和大型军备的象征，颇有普鲁士和后续法西斯的意味。被压迫者，巴斯和朵拉，一方是植根于土地的人民，一方翱翔于空的海盗船，巴斯的勇敢与担当，朵拉的宽容与明理，是在沉重机械文明下的人文关怀。而自然，一头生根与大地，一头漂浮于天空之城机械钢铁的上方。宫老作为一个军事迷，空战迷，却怀着自然与人文的操守不去肯定战争，而且试图用自然主义的微风去化解机械文明的沉重。这是矛盾之处，他深爱着一战至二战间的那些军事，对往复式引擎更是情有独钟，却不愿如押井守一般陷于赛博工业冰冷的钢板，而是让大树剥离钢板，独自飞离世间。更矛盾的一点在于巴斯所在的煤矿城与天空之城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机械文明的产物，都带着嗜血的伤痕。否定了机械文明的巴斯仍然坐上飞机，通过工业文明的产物赢得生存，却最终又要回归大地，机械与自然，蒸汽与鸟鸣已经成为不可调和而又紧密联系的产物。
       人需要怀有对森林的信仰和回归乡土的精神，但如果只在大地上生存，人便无法成为今日之人类。所以，宫老自己一手建构的理想国究竟象征着什么？天空之城扎根于虚空的土壤，又载着理想飞向云端。自然性与文明性没有得到真正的统一，正如我开头所说，蒸汽与鸟鸣之间的彷徨该如何走向尽头。自然，科技，人文，这已经是宫老作品中永恒的主题。风之谷中人类终究在火之巨人的烈焰下回归自然，幽灵公主里猎杀山神的裕子最终食其恶果。人与自然的矛盾永远无法得到调和，这是最残酷的宫崎骏电影。但在天空之城中，在这座悬浮于天空的城堡里，园丁机器人轻轻搬开飞行器以保护鸟巢，这时它眼中闪烁的灯光不再是危险的信号，而带上几分怜悯而神圣的色彩。当飞行器最后飞离拉普达时，他们看到飞鸟在机器的头顶清啼，看到野花和苔藓开满它的身躯。天空之城剥离了科技的厚甲重回自由，主角们仍然扎根于机械的文明里。自然或许无法和科技调和，但人性能和自然和解。是的，我们深根于这片土地，我们通过机械创造了灿烂的文明，我们徜徉于齿轮中，心里怀着绿色的心脏，想象已然远飞的天空之城。宫老在三部曲的中章给出了答案，机械与自然并非水火不容，正如宫老自己无法放下他的军事嗜好，也无法割舍自我的自然情怀，对于工业文明的苦难如歌，对于绿树成荫的鸟鸣花香，宫老选择宽容，选择放下的信任。正如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一切不只是爱伦坡诗中的梦中之梦，我们所看到，所感受的一切，仍如云顶的树冠一般发散着生命的力量。
四．还未成熟的想法
       关于天空之城，我言尽于此。但关于宫崎骏整体的思想历程与共读探究，还
       有待寻觅。以下是两个尚可发掘的想法：
       1.天空之城与死魂灵之间的内部联系，对所谓虚妄之物的寻找
       2.宫老自然三部曲，风之谷，天空之城，幽灵公主的勾连和整体性解读
五．天空之城不再回归的日子里，我们的生活仍在继续
       不知不觉洋洋洒洒四千字矣，作为一篇影评，其集中体现了本人目前的影视观看角度和见解。正如奇幻故事不能成为脱离现实的空中楼阁，其中蕴含的社会性感悟仍需在岁月的增长中继续探讨，继续前行。
附：感谢毕飞宇和押井守两位大师的文字对我本篇文章的参考意义，bgmers的个性化解读也是支持我完篇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