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3-13 01:20 /
序言
  美如同雪花,冬日里雪白的,而春日则化成水同生活的污秽融合,最终汇入包罗万象无意识的大海里。雪花的生命周期,就是追求理想的过程,可是理想到手后却是黏稠的污水。我们追求的美,不过是无菌室里加工提纯的人工制品,它潜藏的毒素在夜色的静谧中如肉芽般生长,将自我思考包裹进甜美的巧语糖衣,巧妙地瓦解这座名为“自我”的城堡。同玫瑰封存于玫瑰的道理,人也陷入傲慢自卑的自我泥沼中,追求美注定是场悲剧的罗曼史,美就如带刺的木碎扎进指缝里,抵达理想便会作痛。所谓美也只不过是邪恶本身同自我认识结婚,生出虚无,飘渺,不可触摸的某种东西。


金阁寺的内容错综复杂,内核思想的解读从不同角度,学派下理解都是稍有差异,便是千差万别,本文节选的是柏木出场的恶魔理论进行分析探讨。柏木的出场便影响沟口人生走向,堪称是沟口的“半身”。

是的,俺对自己生存的条件感到羞愧。俺以为,同这种条件达到和解,彼此相安无事地生活是一种失败。要说怨恨,俺有无数的怨恨。俺小时候,父母就应该给俺做矫正手术,现在一切都晚了。可是,俺对父母毫不关心,更懒得去怨恨他们了。
   俺确信,自己绝对讨不了女人的欢心。也许你也清楚,比起别人的想象来,这是一种安乐、和平的确信。这种确信和不同自己存在条佳和解的决心,不一定产生矛盾。为什么呢?因为,俺如果相信保持现状也能被女人爱上,这就等于跟自己存在的条件实行和解。俺知道,正确判断现实的勇气,同这种判断作斗争的勇气,两者容易相互融和。即便坐着不动,心里也觉得是在战斗。
  俺这种样子,当然需要警惕,不能像朋友干的那样,被烟花女子毁了童贞。因为烟花女子接客不是因为爱上客人,哪怕老人、乞丐、独眼龙、美男子,甚至身份不明的麻风病人,都一视同仁。平常人满足于这种平等性,花钱买没有破身的女子。但俺对这种平等根本不予理睬,一个健全的男子和俺这号人,都以同样的资格受到欢迎,俺对这一点实在受不了。俺以为,这是对自己可怕的亵渎。俺的内翻足这个条件如果被放过、被无视,俺也就等于不存在了,就会和你一样,被当下的恐怖所征服。为了使人们全面承认俺的条件,俺必须比普通人付出好几倍豪奢的谋划和运筹。俺以为,无论如何,人生本来就是如此。
  我们处于同世界对立的状态,这种可怕的不满需要通过世界和我们某一方的变化获得治愈。但是,着俺憎恶期望变化的美梦,讨厌不着边际的幻想。不过,如果世界变了。俺就不存在;俺变了,世界也就不存在,这种近乎讲死理的自信,却类似一种和解,一种融汇。因为,一个原本的俺不为所爱,这种认识和世界不能共存。而且,残疾人最后陷入的圈套,不是对立状态的解消,而是对立状态得到全面的承认。于是残疾就成了不治之症…
这时候,俺正处在青春期(俺也冠冕堂皇地用了这个词儿),在俺身上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有个施主家的女儿,生得美丽动人,远近闻名,神户女校毕业,家里又很有钱。谁知有一次,这女子突然对俺表达爱意。老半天,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由于不幸,俺能一眼看穿人们的心理。俺不会简单地把她的爱的动机看作是出于同情,而对我曲意逢迎。因为俺一百个清楚,她的爱不可能光是出于同情。照俺的猜测,她的爱来自一种不寻常的自尊心。她作为女人,深知自己美貌无价,因而无法接受那些满怀自信的求爱者。她不能将自己的自尊心和求爱者的高傲放在一个天平上。她厌恶所谓良缘。所以,她终于排除爱情中的一切均衡,以求得洁身自好(在这一点上,她是诚实的),于是,她对俺投以青睐。
俺回答得很自然。不怕你笑话,俺对那女子说:“俺不爱你。”除此,还能说些什么呢?这回答很老实,也毫无炫耀之意。对于女子的表白,要是俺也奇货可居地回答:“俺也爱你”,那就显得过于滑稽,近乎悲剧了。一个外形奇矫的男人,深知如何巧妙避免人家错误地把自己看成是悲剧的人物,因为他明白,如果被看成是悲剧性的,人们就不会放心地同自己接触。要想使人不把自己看得很可怜,最要紧的是触及她的灵魂。所以,俺干脆回她一句:“俺不爱你。”
女子毫不退让,以为俺在骗她。接着,她为不伤害俺的自尊心,看来在小心翼翼企图说服俺。#她来说,竟有男人不爱她,这是她没想到的。即使有,他也是在伪装自己。于是,她对俺进行一番精密的分析,终于认定俺很早就爱上了她。她很聪明。假定域真的爱俺,那就是爱上了一个令人手足无措的男人,要是把俺不美的面孔硬说成美,就会激怒俺,说俺的内翻足是美,更会使俺恼火,要是说爱的不是俺的外表,而是内在,那就将会使俺暴跳如雷。她深知这一点,所以,只是一个劲儿说爱俺。就这样,通过对意的心理分析,找出与之对应的感情。
  俺对这种不合理做法很难接受。其实,俺的欲望虽说渐渐强烈起来,但这种欲望并非是想同她结合.她如果不爱别人单爱俺,总得找出个特殊理由将俺和别人区分开来。那只能是内翻足。因此,她嘴里虽不说,但爱的只能是俺的内翻足,这种爱在俺看来是不可能实现的。假如爱的不是内翻足而是其他,那么爱也许是可能的。但是,如果俺承认除内翻足以外俺的个别性是俺的存在理由,那么,就等于 种补充性的因素,接着也就会承认他人的存在理由以作为补充,以至于承认包裹于世界中的自我。爱就不可能存在。以为她爱俺,那是一种错觉,俺也不可能爱她,因此,俺反复说明“不爱你”。
  奇怪的是,俺愈说不爱她,她就愈发深情地沉湎于爱俺的错觉之中。有一天晚上,她终于在俺面前亮出了自己的身子。她的身子美得令人目眩。可惜,俺是个拎不起来的主儿。
  如此的大失败简单地了断了一切。她好容易证明了俺确实是不爱她的。于是,她离开了俺。
  俺很惭愧,但是比起内翻足来,不管什么样的羞愧都不值一提。使俺更为狼狈的是另一件事。俺知道自己性无能的原因,当时,俺一想到自己的内翻足接触到她的美腿,就一下子软了。这一发现使得俺决不会被女人爱这种确信所具有的平安感,从内部彻底崩溃了。
  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俺产生一种不严肃的喜悦,通过欲望或欲望的实现来证实爱的不可能性。然而,肉体背叛了这些,因为肉体演示了俺用精神要做的事情。俺遭逢了矛盾。如果说不怕俗恶的表现,俺将以不会被爱的确信而梦见爱。然而在最后阶段,将欲望置于爱的代理也就安心了。可是欲望这东西,要求俺忘却存在的条件,要求俺放弃爱的唯一的关口—不会被爱的确信,俺对这一点很清楚。俺因为相信欲望这东西是更加明晰的东西,所以一点也不认为有必要梦见自己。


柏木的存在,是真实的令人恶心,纯粹的空气,吸入他那有毒带刺的理论,便让沟口追求纯粹美的理想改造成春日即将消融的积雪混合焕发万物新生泥巴的生命力反应,化学作用般有机结合的天降瓦斯,把美消融成千奇百怪、丑态百出、荒诞可笑的闹剧。柏木的出场的谈论便打破了沟口二十年的悲惨过去与行动方针,提出了三个存在于幻想缝隙间的红色真实,“不平之人的和解是不存在的”,“爱的本质是精致的自爱”,“夹缝的爱存在着本源的悖论”
  对于生来身体便有别人常人,往往欠缺之处便是比存在本身还要显著的证明。不安、孤独、没有立足之出等等不平等的条件放大欠缺之处的存在,对于柏木,内翻足便是生存的条件、理由、目的、理想…亦即生存本身。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可能只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欠缺,一种矫情的思想,但实际对于先天到未来都要一直活在他人异样的眼光里,是痛苦到令人发指以至于用幻想性的补偿来缝合伤口,形成动物般的保护色,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不平之人处在世界的对立状态,只能通过世界或者不平之人的改变才能得到治愈,按照柏木原话:“如果世界变了,俺就不存在;如果俺变了,世界就不存在,在这种近乎将死理的自信,却类似一种和解,一种融汇。”这种和解是欠乏现实性的,个体不能脱离肉体,只靠精神而活着,真正意义上的和解受困于两难的对立,就算投靠某一方,也会因为过于接近而被烫伤,其行为本质依旧是消极的。世界一个劲的想让这些不平之人接受自己的欠缺,通过“平等”无需负责的谎言来达到治愈,这才是对不平之人最大的亵渎,这是不平之人与世界的矛盾,只能由世界或者某一方的变化而得到改变,世界一个劲的想让这些不平之人接受自己的欠缺,通过“平等”等无需负责的谎言来达到治愈,让对立状态得到虚假的全面承认,将不平之人置之于自以为和解的圈套里,让残疾真正意义上成为不治之症
  柏木这种残疾人,却被未曾谋面的女子疯狂追求,女子出身名门,生的美丽动人,拒绝无数人家告白却唯独对柏木表达爱意,这种不寻常举动源自于女子不寻常的自尊心。起初柏木拒绝女子的告白请求,但女子聪慧过人,他明白柏木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对于柏木本人存在的认同,尽管被柏木一次又一次拒绝,但她依然肯定柏木早已爱上了他。柏木过于在意自己的残缺之处“内翻足”,“自己的唯一和他人区分开来的特殊理由就是“内翻足”,如果她爱我,那只能爱的是我的内翻足,但这种爱是不可能实现的。但如果承认内翻足只是我的一个外在特征而存在,那也许女子是真爱自己,但这样包裹我的世界就会崩塌”,所以柏木只能回复“不爱你”。柏木确实渴求他人对于自身缺陷之处的平等认同,从这角度看来,确实柏木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女子。女子的爱虽不同于常人对柏木的同情,但她的爱缺少特殊性,如果女子承认柏木并不特殊,那么就否定了柏木的存在本身,而爱必须有其特殊性在,故爱基于柏木之流并不存在,或者不能存在,而女子的爱便转换成仅仅只是自私的自爱罢了,并且这种只能言说表面而无法表达实质的畸形残疾的爱,仅仅只是柏木渴求食粮的自我内心残留的飘萍,通过建立在渴望他人平等认同的沙之壁垒里得以残存,这种没有特殊性且生存于夹缝中形而上的爱,究其本质不过是空寂腐朽的玩偶,企图寻找一种独立,不掺杂外界因素的爱,是充满欲望的“否定者”,这种近乎理想的渴望不正是最纯粹欲望的自私化身,自爱的呈现吗?通过打破时代的禁忌,战胜污秽“内翻足”摆脱自己的动物性,以此象征自我意识的形成,人性的存在。精致而巧妙地利己是爱的本源之一,最终柏木拒绝了女子的爱,也代表着人性的最终回归。黎明和山峦的距离,溶于光影离合之间;梦幻和现实的距离,交汇于海天里的水平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体现在对不可言状之事保留应有的缄默。
这种对待残疾人近乎残忍的爱欲矛盾理论呈现纯净极致的爱却也展示残忍极致的恶,善意在时间的洗却下变成诅咒的镣铐,这份强行奉上的善意枷锁深深埋在隐藏在虚伪的假面之下。柏木渴望对本人的认同,对认同自己的女子报以精神之爱,但这种认同本身却会被其环境所干涉拒绝,接受便会让自己的世界崩塌,将过往绝对价值所颠覆。后文当女子亮出身子,在性爱的准备过程中 ,柏木却性无能更加深了这份爱的绝望,性倒错让柏木感受到爱的局限,人的完整的、审美的、道德的和 社会的本性” 是不可弥合的对立冲突的,欲望让自己接受被爱的事实,相信自己的平等,但“内翻足”就像深深的烙印,时刻不在彰显的自己的事实,这是无法抹除的痕迹,也正如美与丑的矛盾,尽管再怎么巧妙地和解,也不会带来解脱感,只会将人引向无穷无尽的新的矛盾之中,追求永恒和当下人生只能有一方幸存,人生永远被锁到这所永恒的斗兽场中,这份建立在二律背反中的爱,正是世界精心设计的难题。

三岛塑造的柏木形象,虽极端但却有其内在合理性,正如柏木自身那套内在自恰逻辑的体系,但他的合理性处在某种极限的条件下,他虽敏锐察觉到世界的本质,敢于正视现实的丑恶,蔑视虚无的美,但却只愿生存在认识的世界中,将自己的生命等同于认识的充分存在,柏木仅仅只是个“思想犯”,通过粗暴的的虐待插花女子,影响鹤川的自杀,摧毁沟口的美等暴力残忍的行为,来满足自己的物欲自傲,这种不计未来,只求当下一时快乐,本质是自爆式的摧毁世界,毁灭自己,以获取一种超越性的享乐。柏木对于沟口来说是“靡菲斯特”,是恶魔般颠覆存在的认知,但也同时是一种生命力,一次对有限生命的超越与升华,将破碎的现实结晶,创造新的秩序,这点对于读者亦是如此,世界本就没有简单到可以触碰边际,人与人的交流受限于语言的局限性,哪怕再热烈的情感,从口中说出的一瞬间就如死灰般变得空调乏力,哪怕再赋有生命力的文字,也无法还原当时瞬间的情感。生命在美之不可能性的舞台上卑贱的循环往复直至死亡,但沟口(三岛)不愿停留于此,哪怕明白自己终将被美所隔绝,哪怕自己的认知只是寄托于美呵护下的襁褓,哪怕行动仅是我对未来过度的担忧,无用的呢喃,自己的平凡终将如淘米一般被保留下来,正如柏木之言“只有认识,可以使世界保持原样,或者改变状态。用认识的眼光看待问题,世界既是永恒不变的,又是不断变形的。”人类只能通过忍耐来抵御生命的徒劳,尽管沟口已经明白了人生和美学的至理,但他们依旧选择了行动,用生命去尝试打破这永恒的悖论,烧毁金阁(自杀)以此来证明生命的超越性,正如冬の花里的歌词,“ああ 心が笑いたがっていつ ひと知れず されど誇らかに咲け ”纵使徒劳无功,但也要奔马般热烈,敢于挑战虚无的意义,坚守生命的伟大价值。尽管沟口选择活下去,而三岛最后的结局却是自杀,但笔者认为三岛的自杀仅仅是生的另种体现,死不是落幕,而是生的延续,二者并不完全对立,且在当时动荡的社会,仅有自裁这一手段既能象征传统,受百姓大众理解,又能引起社会最大程度上的反响。三岛并不是不理解生命的伟大,而是过于明白的同时感受到恶的庞大,并得出“美在邪恶面前不堪一击”的最终结论。金阁寺独特的魅力就在于角色在面对两难处境时的不同选择,让读者置身于灵犀相通但却无解对立的环境下,正是夹杂在不同价值观的矛盾中做出选择,让三岛的文字常常附有对立冲击之美,既能感受到美的纯粹伟大,又能感受到美的沉重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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