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屋人2023-1-27 07:54 /
井上敏树于1959年出生于埼玉县，是脚本家·伊上胜的长子。早在日本电视的草创期，伊上便是活跃于「隐秘剑士」「假面忍者 赤影」等儿童向时代剧、冒险活剧中的热门写手。（作家岩佐阳一指出，英雄节目中常见的剧情模式，诸如「主人公的必杀技存在风险，敌人借此趁虚而入」「敌人伪装成背叛接近主人公，却因此真正地改邪归正，使得自己在任务与内心之间陷入苦恼」「复出的勇士受控于绑架人质的邪恶组织，不得不与主人公战斗」等等，全部都是伊上的「发明」。）而伊上最大的代表作，莫过于1971年开始放送的「假面骑士」系列。假面骑士的放送在社会上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第二次怪兽热潮/变身热潮），并在70年代逐渐发展壮大为国民级英雄番组，然而与此相对地，作为作家的伊上却在70年代末逐渐步入坏死。
晚年的伊上愁长殢酒，看着「只给自己留下欠款」的父亲，当时尚且还是大学生的井上敏树投身于执笔动画脚本，用以补贴家用。最终，井上敏树凭借「鸟人战队喷射人」（1991～1992年）「超光战士山齐里奥」（1996年）等东映特摄英雄作品，在特摄粉丝之间扩大了知名度。伊上胜擅长发明单话完结的剧情模式与对其的再利用，但井上敏树却与他正相反。他善于活用特摄英雄节目放映时间较长的特点，展开复杂的群像剧，编写透过解构剧情模式来提出问题的故事。
时间来到2001年，井上敏树终于成为父亲·伊上胜曾参与过的「假面骑士」系列的主笔。在「假面骑士AGITO」全51话中，井上执笔了50话。90年代，美国心理惊悚片（Psychological thriller）席卷日本，就我个人而言，「AGITO」可谓是日本在该片种上技术化用和本土化的顶峰。作者让大量的角色围绕三位假面骑士（主人公）登场、交织，并在这一过程中逐渐揭开某起客船遇难事故中的巨大谜团。尽管三位主人公的三条故事线相互缠绕，但直到故事后半为止，三线都完全没有过一次重合。而在作为高潮的重合结束之后，三条故事线又在结尾各自离散。就我所知，世界上不存在第二个作家能在一年之中（全50话）展开此等杂技般毫无破绽的故事。
但是，更加让我感到冲击的是，井上在本作中揭示的人类观与世界观。在本作中，登场了复数的假面骑士（剧中被称为「AGITO」），这里的「AGITO」可以理解成所谓的超能力者。而故事的核心，便是这些超能力者们寻找自己的生存之地的过程。
在这里，我们应该回想起的是初代「假面骑士」中被作为「异形」而描绘的英雄形象吧。在原作漫画中，假面骑士1号=本乡猛在激昂时，脸上会浮现出因改造手术留下的伤痕。为了隐藏这丑陋的伤口，本乡戴上假面，与将自己绑架并改造的修卡战斗。
而在本作中登场的超能力者们，无一不因为过去的经验负有精神性外伤（心理创伤）。在这个世界里，心理创伤与超能力在比喻层面上存在紧密的联系。他们为了缝合自己的伤口而行使力量（超能力），最终因此一一丧命。另一方面，故事中又存在着许多全力享受「当下、此刻」的快乐的人们。他们知足于生活本身，尤其享受进食的过程。这样的他们在剧中从未丧命，几乎全员都活到了最后。他们有着共通的设定，那就是「全员都不是AGITO」，而是「没有超能力」的普通人。
尤其是「吃」这一意象，可以认为明确地凝聚了井上的意图。『假面骑士AGITO』中吃的场景，多得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部英雄节目。剧中角色们时而围坐在家庭餐桌边享用美食，时而在路上啃起三明治，时而在路边摊啜饮拉面，时而为了发泄压力在烧烤店一醉方休。无论哪一场「吃」都被描写得极为生动，足以挑动观众的食欲。（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烤肉，当时牛肉消费因狂牛病问题不断走低，“逆流而上”的拍摄使制作方甚至收到了相关机构寄来的感谢信。）
在这些几乎每集都会存在的吃饭场景里，我们鲜少见到前者（超能力者=AGITO）的身影，参与者大多数都是后者（非超能力者）。
在这些悲哀的超能力者=AGITO中，作为唯一例外被描绘的，便是主人公津上翔一（假面骑士AGITO）。翔一是这个故事中唯一不负有精神创伤的存在。准确地说，因为他丧失了记忆，所以对过去基本没有实感。但是，本人对此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在意，而是在他借住的人家中享受着「家庭主夫」的生活。他的爱好是烹饪，每天都会尝试发明独特的创意菜肴，并招待给他人。自然，他也有许多自己的进食场景。
没错，翔一是剧中登场的唯一会「吃」的超能力者。归根结底，没有记忆的翔一不可能受到心理创伤的束缚。因此他对于自身的超能力（变身为假面骑士的能力）也没有任何的纠结，面对警察的盘问，他脱口而出「其实我就是AGITO」。在故事的终盘，即便他取回了自己的记忆，他的言行举止也没有丝毫的变化。「津上翔一」虽然是在记忆丧失时期被赋予的假名，但他对故事后半揭露的真名也没有特别在意，而让周围人随意称呼自己。翔一对世界施加于自己的东西（记忆、名字、超能力）不带有任何的关心，可谓是一种超越性的存在。而支撑着他的，便是「吃」这一意象背后的，从「当下、此刻」的世界中汲取快乐与生存的力量的思想。故事中的超能力者虽然不断死去，但是被翔一感化的超能力者们却能够生存。
石森章太郎过去所描绘的悲剧性的拟剧论（Dramaturgy），经由伊上胜的痛快娱乐活剧模式的改造，可以说事实上被无效化了。然而伊上之子井上敏树不仅继承了一部分石森式悲剧，还实现了对其世界观的完全颠覆。
而另一部由井上执笔全50话脚本的『假面骑士555』（2003～2004年），可与『假面骑士AGITO』看作一对孪生作品吧。一如「AGITO」，在本作中也同样登场了拥有超能力（变身为怪物的能力）的亚种人类。这些被称为奥菲以诺的人类亚种用特殊的方法将人类杀害。而被杀的人类会以一定几率重生为奥菲以诺。奥菲以诺便通过这种形式秘密地扩大势力。作为主人公的青年·乾巧偶然间获得了腰带（被赋予了变身为假面骑士的能力），于是便被卷入到与袭击人类的奥菲以诺的战斗中去。
津上翔一与乾巧是硬币的一体两面。翔一开朗积极、乐于沟通，而巧则难以向周围人敞开心扉。与热衷料理的翔一相对照，巧则因为猫舌几乎无法享受「吃」的乐趣。而一如翔一的真身是AGITO，巧也在剧中被揭露是奥菲以诺。（本作中的奥菲以诺即是传统意义上的「怪人」。也就是说，『假面骑士555』作为将假面骑士与怪人「划上等号」的作品，毫无疑问是对初代「假面骑士」世界观的回归。）
而在『555』中，井上也同样展露出了杂技般的笔法。随着『假面骑士555』的故事发展，奥菲以诺的真相被慢慢揭露出来，他们是从诞生之刻起就开始走向毁灭的种族，且在剧中的时间点便已处于彻底灭亡的崖际。故事最终以暗示包括巧在内的所有奥菲以诺（几乎所有的登场人物）坏死的未来作结。可以说，本作所描绘的是注定走上毁灭之命运的人们，在到达死亡之前的那段短暂时间吧。实际上，如果俯瞰本作的展开，可以发现产生变化的只有腰带（变身为假面骑士的能力）与人物关系（主要呈现为恋爱），本作的世界观没有发生任何本质性的变动。
在『555』中登场有一位叫做海堂直也的奥菲以诺。
过去的海堂展现出了天才般的音乐才能，作为音乐家（吉他手）可谓前途无量，然而他却被嫉妒其才能的人物设计陷害，失去了手指的神经。此后的海堂沦陷于自暴自弃的生活之中，最终觉醒成为了奥菲以诺。海堂在成为奥菲以诺后，将自己的梦想托付给才能不下于自己的青年吉他手，并为了清算一切，将心爱的吉他从高楼扔了下去。
然而，之后的海堂因为舍弃梦想（生存的目的）而迷失了方向。有时得到腰带（变身为假面骑士的能力）试图排除站在人类侧的奥菲以诺，有时则反其道行之，为了从奥菲以诺手中保护人类而奋斗。但无论如何，海堂的内心都无法被满足。
海堂在剧中如此说过。「所谓的梦想啊，就和诅咒没什么两样。解除诅咒的方法只有实现梦想。但是，在中途受挫而废的人，只会永远被诅咒束缚」——AGITO=奥菲以诺正可谓是被施下这种「诅咒」的存在吧。而『555』的主人公·巧本身就没有「梦想」。准确地说，（绝望于自己身为奥菲以诺而）无法拥有梦想，便是巧所背负的「诅咒」。于是，巧被描写为最无法得到救赎的奥菲以诺。
在故事的结尾，巧以（暗示）死亡结局的形式得到了自己的救赎。在长久的战斗之后，巧接受自己无法拥有「梦想」的宿命。从「梦想=自由」的公式中解放出来的巧，此刻终于与翔一站在了同一高度。但是，这一救济的瞬间却是暗示其死亡的瞬间，也是故事的结局。在这里，我们可以感知到井上将翔一式的超越者，彻底从作品世界中排除出去的意识。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可认为本作是井上在将津上翔一式的超越者（即使身为AGITO=奥菲以诺，也能够「吃」）从设定中废除的情况下，彻底追求自身世界观的作品。
归根结底，「吃」这一意象，不仅仅象征着井上敏树作品中肯定世界的意志，同时也象征着内心不存在执着的超越（津上翔一便是这一描写的代表人物）。「吃」的行为会带来瞬间的快乐，也瞬间便会结束。即在井上敏树的世界观下，「吃」=「肯定世界」也就意味着不会使自身背负「梦想」=「诅咒」。
由此，我们能够窥见井上从作品世界中排除翔一式的超越者的理由。井上将『555』的主题设计为「梦想=诅咒」而非「吃」的目的显而易见。他实际在借奥菲以诺们（注定走向毁灭、无法肯定世界的、被诅咒的存在）的双眼来描绘世界（如前所述，本作不存在事实上的「展开」。）
而井上敏树的新作小说『海底的钢琴』，可以看作是井上经由10年时光，对『555』之主题的再度锤炼。
主人公之一水雪在婴儿时期被变态所诱拐，作为犯人的性奴隶长久被监禁在地下室中。漫长的监禁生活使水雪失去了味觉。作为交换，她获得了异常发达的听觉与利用触摸停止生物心脏的能力。而另一位主人公和宪，也同样被命运剥夺了走上常轨的可能。他的母亲铃子曾梦想成为钢琴家，然而却半途受挫，继承母亲梦想的和宪接受了变态般的英才教育，他的听觉被培养得极其敏锐，而味觉则相应地日渐薄弱。
水雪、和宪，他们的性质与AGITO、奥菲以诺是完全相同的。他们被命运赋予了缺失，作为交换获得了「力量」。失去了味觉的他们（尤其是水雪），说是乾巧的转生也不为过吧。
本作的故事便围绕此二人的救济来展开，我们应于此理解，其实质是井上在运用音乐的意象，对『555』——尤其是海堂直也的故事——进行的一次复刻。在海堂直也的故事中，或者说在本作的故事中，音乐与享受音乐的听觉正是梦想=诅咒的象征。所以，和宪必须是一位未来可期的钢琴家，而水雪的超能力也必须是异常发达的听觉与借此使人类心脏停止跳动的能力。
而不论怎么思考，我都认为铃子是『555』中的海堂的转生。奥菲以诺利用袭击人类来增加同类，而铃子为了解除自己的诅咒而将缺失赋予和宪，这两者是相通的比喻。铃子深陷让和宪作为钢琴家开花结果这一「梦想的诅咒」，从而使自己无法享受进食的乐趣，而其子和宪也同样继承了这一诅咒。
与他们相对，水雪可谓是在更深层次上被施予「诅咒」的存在。和巧同样，水雪也无法拥有自己的「梦想」。
随着故事的进展，和宪与水雪会渐渐取回自己的味觉。和宪因为与水雪的相知相遇，产生出对此前嫌弃的肉食的味觉，同时其音乐才能也逐渐开花。而水雪因为与和宪的接触，伴随着味觉的获得，能力却逐渐弱化。然而仅仅如此，水雪是无法得到救赎的。通过接连杀害有过去监禁自己嫌疑的人，水雪的精神得到一步步地解放，最终由此更深地接受了和宪的存在。在这一时点，她决定性地失去了能力，并获得了完整的味觉。不仅如此，故事中水雪（即便几乎没有味觉）甚至还是能烹饪出种类繁多的料理，且这些料理都相当美味。我们能从中看见翔一的身影。实际上，水雪确实几乎对世俗没有执着，也对财产和社会地位也毫不关心。这样的水雪在体验到「吃」的快乐时，便与津上翔一站在了相同的地点。而一如乾巧的命运，井上敏树让这救赎的瞬间成为了故事的结局=水雪之死。（巧与水雪的死亡被描写为救赎，这一点与被「梦想=诅咒」的重负压倒从而走向自灭的AGITO=奥菲以诺是有着决定性的不同的。）
在这里尤其需要重视的是，井上为何将水雪与和宪的恋爱设置为救济两人的契机。显然地，这并非是通俗意义上的通过共同依赖关系来达成精神的安定。两人是借由恋爱来解除「诅咒」、觉醒「吃」的快乐、触及超越者的境界，最终到达死亡的。
为什么恋爱会与救赎相连呢？因为井上敏树所描绘的恋爱总是与死亡相接的。如前文所述，死亡在井上的世界中便是救赎。所以井上描绘的恋爱与幸福的结婚和生殖（再生产）是毫无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的，那是一种生存能量的瞬间消散。而在这场消散之后，便是无数登场人物的丧命。而这丧命又同时是救赎。『鸟人战队喷射人』的结城凯，『超光战士山齐里奥』的黑岩省吾，以及『假面骑士KIVA』的红音也——井上所写的恋爱总是与死亡紧密连接。他们与翔一的形象形成强烈对比，是沉沦于世俗欲望之中的可爱俗物。对于井上而言，恋爱，正是无法成为超越者的凡人们唯一能够触及超越——「吃」=（翔一式）的超越、开始与终结于「当下、此刻」的瞬间享乐带来的超越——的回路。即使，这种超越是与死亡相连的。
过去，人们通过食用津上翔一烹饪的料理（被他所感化）而得到救济。但是，在现在井上敏树的世界中，不存在津上翔一。井上已经将超越者（翔一）从自己的作品世界中排除出去了。（准确地说，在井上作品中明确存在有超越者的『假面骑士AGITO』反而是一个特例）其结果，便是「从梦想（诅咒）中解放=死亡」的等式。人们为了得到救赎，为了死亡，不能不经历恋爱。
『假面骑士AGITO』是描绘超越的故事。与之相对的『假面骑士555』是作者排除超越者后，对自己眼中的世界的描绘。而《海底的钢琴》，则是一个关于在这样的世界里，人们如何得到拯救的故事。
「只有乐器和武器才能杀人」——井上在本作中如此书写着。连接起水雪与和宪的是音乐，这也是他们两人「梦想=诅咒」的象征。演奏音乐的乐器将人引导向恋爱，然后带来名为死亡的救赎。这正是在「不存在翔一的世界」中，人们（AGITO=奥菲以诺）得到拯救的形式。
最后，让我们来思考一个问题。
在这本『海底的钢琴』之前，井上敏树执笔了『冲击轰雷岩！！』的全话脚本。这部作品的故事同样是对爱与死亡的再度诉说，但在此值得注意的是，本作在强调一种恋爱与非恋爱（Homosociality）的对立构造。
主人公·轰及其宿敌·迅，他们曾经围绕一位名为凛的女性相争。但是同时，轰还有着四位同伴支持着他（他们的关系被描绘为典型的同性友爱）。而这种同性友爱是以「胡吃海喝」的形式表现的。在故事后半，轰与凛重逢，而凛最终却选择迅，最终卷入到轰和迅的战斗中丧命。这让轰陷入到失落之中。但是，朋友们与轰的牵绊拯救了他，使他在面对前所未有的危机时获得了超越性的力量。本作世界中，充满了吃喝玩乐、毫无生产性的日常所培养起的同性友爱，不仅能够以不同于恋爱的形式带来救济，甚至可以召唤超越性的力量。这可能是第一次在井上作品中，将这两种回路明确地以对立形式呈现出来。它们之间的区别便在于，是否存在通往超越的可能性。恋爱→死亡，友爱（同性友爱）与吃饭，井上敏树将这两者对立性地并置，并且赋予了后者通往超越的回路。
笔者此前已论述，井上是为了深化「梦想=诅咒」这一主题，而将『假面骑士AGITO』中确立的津上翔一的超越者的形象排除出去的。但是这同时也意味着，井上眼中的超越此世者，是与无目的性、无生产性的日常紧密相连的（其性质则通过「吃」得以发掘）。
井上在『假面骑士555』中所描绘的是毫无变化的静止的世界。变化的只有腰带的拥有者与其社会网络，而非世界本身。因为这个世界下不存在任何超越性。在这个静止的世界里探索美之在处，便是作者从『555』到『海底的钢琴』一直在做的尝试吧。
反过来说，如果想要改变世界，如果想要获得能动的世界，如果想要不被恋爱引导至死亡，我们就必须靠吃来生存下去。
如果只有乐器和武器才能杀人的话，把吃饭化作武器的话就能改变世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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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井上敏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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