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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菲语125：《CROSS†CHANNEL》

我一直觉得，可能是被自小培养的所谓阅读理解模式所禁锢，中国的观众在解释与解读作品时，总自然而然会往更高大全的形而上方向引申，会刻意去追求所谓的深度与高度，提前就将作品之所以优秀的原因归功于那些看起来更为冠冕堂皇的名词，似乎如果一部作品不能反映社会、不能影射人心、不能有着深刻的思想内涵、不能有着宏阔的主题阐释时，便不足凭成为一部名作与佳作。哪怕是作者本人根本没这么想，或者其实作品根本没这么表达，也必须牵扯上哲学的、心理学的、社会学的内容，以此来佐证作者与作品的含金量，然后为之震慑叹服，心悦诚服。
将视线投向业界的作品，看看大众认知下对于不少佳作的传统解读时，这类追求着形而上高大全的倾向的例子比比皆是。他们会将《美好的每一天》当成是对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的最佳阐释，然后将那些凌乱而破碎的掉书袋当成是电波下的哲学圭臬——尽管SCA-自在引用时其实不少地方甚至都用错原意了。他们会将《Rewrite》的主题解构成从环保事业转进到开拓进取的渴望，然后为这雄心壮志的宏伟蓝图而心潮澎湃。他们会沉迷于《车轮之国、向日葵的少女》里那特地设计的高等人制度，然后为这个故事最终不能反乌托邦到出现真正的乌托邦而气恼不已。同样的，他们也会将《CROSS†CHANNEL》这个故事所想要表达的，解释成是“人在孤独中降生，在孤独中死去”，所以“众人皆是孤独的”。哦，多么深刻黑暗隐晦而又浪漫的洞见啊。唯有用哲学、用进取、用反乌托邦乃至用孤独这类看起来就高大上的词汇装点着作品时，他们才会相信：名作的确是名作，这就是名作之所以是名作的理由，它从一开始的根基就卓尔不凡，高人一等。
关于其他作品里对这般通说的批判，我已经分别都做过了。那，关于《CROSS†CHANNEL》，它真的就是一部以孤独为中心与本体来进行构建与组织的故事吗？
不，绝非如此。因为真正的孤独，根本就不屑于对外表达。孤独并非罂粟，能让人自然而然沉醉其中；孤独并非幸福，能让人油然而生向往之心。它既不好也不坏，既不会让人艳羡憧憬也不会让人反感排斥，仅仅只是一种状态，如此而已。如果觉得感受到了孤独，觉得这痛苦难耐，这并非是孤独至深，相反是还不够孤独。真正的孤独者，会用心像为墙，将自己与世界的联系彻底斩断，将自己的内心彻底封锁，让自己成为自己世界的唯一。在这样的世界里，并没有孤独，因为世界本就唯此一人。
大概，这般倾向的解释并非只是因为曾经被阅读理解所毒害，还有着玩家自己的原因。玩家之所以急不可耐想要将作品以如此尊崇的方式推上神坛，是因为作品与玩家是一荣俱荣的利害相关。能够以如此炫目而有逼格的方式来阐释作品，不独是作品的荣耀，也是对身为阐释与理解者的自己的荣耀。看，我懂哲学、懂社会学、懂心理学、懂……懂这部作品所要表达的深刻而深邃的思想内涵。所以这时候，不独只是作品被深刻，连带着玩家也与有荣焉，一起深刻。“我能懂如此有深度有内涵的作品”，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放进《CROSS†CHANNEL》这个故事里，玩家之所以会一遍遍重申着“孤独”，将这作为朗诵的圣经戒律，正是因为这般在同调下的共振。唯有以“孤独”为名，才能彰显这作品的黑深残的神作气息；唯有以“孤独”为名，然后推人及己，才能用这“孤独”作为自己凌然而不被世界所理解的解释。“我”超脱于此，却终归不为理解，于是，我“孤独”着。——这种心思，和曾经刻意打扮自己的特别与特殊来显示自己是世界上独此一份的特别那样，不过只是中二之时的有意划界自我清高。

业界作品里的荤段子并不鲜见。对于别的作品而言，这般的段子不过只是技穷之下作为无趣日常的装点与填塞之物，并没有什么值得琢磨的地方。《CROSS†CHANNEL》里也有着许多荤段子，甚而可以说是太多了——多到了身为男主与叙述视角的太一三句话里有四句是在性骚扰的程度。
的确有不少玩家会直接因此被劝退，也有不少玩家诟病于此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必要单纯是落于下流的下乘。不，其实这很有必要，太一之所以如此想如此行，是因为在他的观察与理解之下，想要将自己扮演成一个人类就得如此言如此行。对于太一而言，所谓人性，就是人与性。所谓理解，就是将彼此身心合一。太一并非人类，仅仅只是模仿着他所认为的人类应当的举止而已。
只不过，就算我能理解，还是很难接受。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交流，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那多巴胺与荷尔蒙作用下的下体冲动，并不仅仅只依赖于那严丝合缝下的肉体碰撞。太一这般理解，是因为他的确是个怪物；但田中将这样的方式来作为理解与沟通的唯一前提与可能，是否太过失格了呢？如果这就是田中借由着太一之眼而所观察到的所谓人性的本质，那这个故事，也不过本质只是个黄油而已。

《CROSS†CHANNEL》是一个缺乏高潮的故事。不过，这大概也是田中ロミオ的文风特色。他觉得他表达了，他觉得这般表述已经足够了，于是他就搁下笔不再多言，不再试图让玩家的感情再进一分。整个故事都是如此刻意压抑着情绪，在不同而又相似的文本里轮回。山边美希的真面目揭露的那一刻，看着她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这个世界，我以为这就将是这个故事的发力开始——可那，其实也已经是结束了。田中刻意隐忍着自己的笔触，让这个故事如此单调而乏味，让这些角色在这无聊的轮回里受罪，却一直都吝啬着来点一把火，将角色的冲突、世界的存在与玩家的情绪彻底点燃。
大概，这就是不少人抨击着《CROSS†CHANNEL》是电波作的原因。它所想要表达的，其实并不复杂，但的确有不少人完全get不到。因为，他没有让这故事湍流汹涌，没有将这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没有将自己的观点以最浅显而又直白的方式显露于玩家面前。孤独如河，却终是暗河，即使偶尔流出地表露出点狰狞面目，也很快就又遁于地下，深藏其中。

想起另一部也被许多观众抬上神坛的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对于它的长篇累牍的解读，至今不衰。许多观众从分镜、从角色、从情节、乃至从许多枝末细节如共济会卡巴拉之物索隐开始，将这部作品装潢成深刻深度富有深见的神作。我并不大懂那里面有多少是过度解读，也不想去评述这个故事编织的好坏以及什么傲娇三无始祖的传说。但这部动画的确留给了我极为深刻的印象：AT Field的存在，是我所见过的利用设定将这现实描述得最为精妙的设计。而在剧场版的结局里，那个全人类相融在一起的镜头更是给予我无比的震撼：想要互相理解吗？可以啊，去死就行了——哪怕到死，人类依旧被这心之壁所禁锢，永远都无法互相理解。
《CROSS†CHANNEL》是一个描述“孤独”的故事吗？是，也不止是。那些适应性过高的角色，被视为精神狂乱的非人而对待。只不过，这份病症的根源，恐怕并非是他们的疯癫，而是因为——他们都有着坚实的心之壁。他们，都无法与外界正常交流。
善良的大小姐桐原冬子最后却活活饿死，因为她总是过于依赖他人却又在身份苛责下无法表露这份依赖。看起来冷静的学姐宫澄见里其实只是一直在拒绝着理解现实，所谓的冷静与坚强不过只是自我麻醉下对脆弱的掩饰，她封闭了自己的心，然后在这无可交流之下自我崩溃。一直守卫在太一身边片刻不离看起来情深义重的青梅竹马支仓曜子，其实只是在用这行径来作为自我的赎罪让自己的那份自私得以被掩埋。伪装成正常人的山边美希，所说的从来都只是谎言，在最后面对一次次无望的轮回时也无可避免地走向疯狂。至于男主、那位适应值最高、也是最为疯狂最为非人的黑须太一，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所理解的交流与沟通仅仅只是最浅层的无尽荤段子与性骚扰——而这，恰恰暴露出了他在交流上的无知与不可逾越的障碍。这的确是一个孤独者的故事，是一个无法互相理解的故事，但这个故事的肇始，并非孤独。
孤独是伴随着交流而生的，是它背面的暗影，是它失败后的必然产物。所谓孤独，其实就是无法交流、无法理解，于是天大地大，却唯有自己一人。
“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曾经这般论断。是啊，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因为，我们活在这群体之内；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互相交流与理解。太一所一直憧憬而想要成为的人之模样，不正是在那个哪怕仅余八人的世界里也要喋喋不休着将彼此的关系并联于一起的角色扮演吗？
这才是孤独的本源。注定无法互相理解，却又必须彼此靠近。我们只是豪猪，互相依偎着取暖，然后，又互相伤害彼此。如果没有这份温暖，那自我存在的证明与意义就都只是空谈；如果彼此太过靠近，却又总在有意无意间伤害彼此。
这才是故事的最末，黑须太一将所有的同伴送回原来的世界，却依旧坚持着一个人留在此处发着电波的原因。无法不交流，因为如果停止了这絮叨，那黑须太一也就不成其为人；无法不拒绝，因为黑须太一他并非是人，从来都是一只狂乱着伤害周围的怪物。
那就是黑须太一从另一个世界发射的电波，也是《CROSS†CHANNEL》这整个故事所要表达的含义。群青学院的这些适应者的确是异常的，可他们又是正常的，田中只不过浓缩着现实的性格将其在略微夸大之后放进了学院。这些人，其实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一只怪物，都有着最隐秘最黑暗的非人之秘，但是，我们终归还是文质彬彬着在社会的规则、在彼此的交流之下将这份狂乱压在心底，让自己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解释《CROSS†CHANNEL》这个故事，那这个标题就是最好的注解。人并非生而孤独，却终会回归于孤独。所以，人才非人，才成为怪物。而那穿越了两个世界的电波，叩开了彼此的心之壁，将这份交流与理解成为可能。只要黑须太一还坚持着发送广播，还坚持着这般联系，那么他就依旧还是一个人类。也许世界之大，能够交流与理解的只是寥寥；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只是在彼此的频道（CHANNEL）里错过。但，正因为有了这般不懈的广播，才可能会让彼此交错（CROSS），让彼此在那交流与理解里不至于沦为孤独的野兽，而是健全的社会的人类。那个†，是用以发射广播的天线，是用来破除心之壁的方法；但它，也是那架耸立的十字架，是那最后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