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25 17:04 /
白星是一只寄居蟹,我认识她有些年了。
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来源于她壳上的一个极其规则的,白色的星形。
说来奇怪,寄居蟹一生伴随成长要换很多次壳,按理说他们的名字也应当对应地更改。毕竟在像我这样的“异族”眼里,识别他们身份的主要依据就是其所寄之居,至于居民的本来模样倒是没有谁在意。
但不知怎的,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习惯叫她白星。每当抬头仰望闪烁的夜空时,第一个联想起的也是她。
“……西边是龙王的宫殿,东边则是海神的王国。”耳边响起初遇时她天真的话语。
那是在一个浅滩上,彼时她刚住进这个特殊的壳不久。

依照寄居蟹们的规矩,壳算是最不可或缺的重要事物。它可以将他们最大的弱点——柔软的腹部遮蔽起来,保证安全,保存脸面。这在苍茫的大海中是十分必要的。因为大家都有,所以居所的品质就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一套宏伟的住宅可以获得同类的景仰,一件多彩的衣装也能引来异性的青睐。要是能和看守后院的海葵签下合同,那该有多时髦!
如此宝贵的身外之物,寄居蟹们自然大加重视。除非到了蜕壳或交配这种紧要关头,不然谁也不愿踏出家门半步。白星出身的海域资源匮乏,多数寄居蟹都挤在来自陆地的怪东西里。即便如此也常有去“借”房子住的,而这一 “借”多半就不必再还了。
可是白星不愿去借,于是她不得不在成蟹初期东躲西藏了好一阵,常常险些果了异族或同类之腹,但瘦小的她最终都侥幸逃出生天。每当此时,她都无比渴望一个自己的归宿。她并不挑剔,有就足够了。这样的日子持续着,直到她在岩隙里发现了那个奇怪的壳。
狭缝的黑暗中影着一枚残旧的骨螺,修长的前水管不知所踪,鱼骨般的棘刺也几已折损殆尽,只留下沿肋排列的若干中空突起暗示着正主的身份。
她小心地挤进两石的间隙,才发现这个外壳的破损比预想的更严重——壳体上布满了杂乱的划痕,螺塔的塔尖也磨去了,暴露出光洁的内壁,残存的轴柱与五根短棘看起来就像一颗白色的星星,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长久的漂泊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螺壳是寄居蟹最理想的居所,她至今只在同类中最强壮者的背上窥见过几次真正的螺壳,不知道它们来自何处,但这不重要。用螯敲敲,铿然有声。于是她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壳口(所幸,这个鲁莽的举动并未使她丧命),这才发现先前的古怪感来自何处——这枚骨螺向左盘卷,仿佛是她至今所见所有螺壳的反转一般。但所有的瑕疵和蒙受大海眷顾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她心满意足。

故事远没有结束。白星知道这终非长久之计,同所有寄居蟹一样,她还要成长,要经历一生中无数次的换壳。如今有了外壳的庇护,她终于有机会实现长久以来的梦想——踏上旅途,离开这片贫瘠之海,寻找幸福的生活。
但是她选错了方向,朝着陆地前进,然后遇到了我。
当我看到一个躲在礁石阴影里谨慎移动的白点时,以为一连十数日的饥饿终于收获了不错的回报。
轻而易举地,贝壳被翻了个底朝天。视野中没有拼命退缩扭动的肥硕腹足,取而代之的是封在壳口的一只小巧的螯,不时微微抖动,努力将自己的身形完全遮盖,却还是从缝隙里漏出一对缩起的,惊慌的眼。
预想中的丰美佳肴变成了难缠且乏味的牙缝肉,我顿时大失所望,甚至有些恼火,恨不得立刻把她狠狠甩到礁石上。就在此时被那颗白色的星吸引了注意。
它在外壳的一片琐碎中闪耀,将我的目光完全俘获,将我送回到离开颓败海底后仰望星空的每一个饥饿的夜晚。黑暗的天穹将海洋与陆地一并笼盖,所有的距离感都溶解在未知的深邃里。唯有放射着青白微光的南鱼座吸引着我的视线,它呼唤着我与它长久地对视。直到从彼方流泻而下的清冷孤寂滴落在身上,我才在颤抖中在海陆的狭缝间回归自己的存在。
眼前这颗星的形态之规整,使我不禁疑惑它究竟是否真的来自大海,还是来自那深远的,第二层海面以外的什么地方。
海浪在浅滩上的破碎声使我恍然惊醒,才再次注意到面前脆弱的猎物与腹中的饥饿。她还在原来的位置。
“你知道幸福在哪儿吗?”她忽然开口。
“前面是陆地,你走错了。”我并不知道。
话一出口,我忽然回忆起曾听闻过的一个传说:在遥远的地方生活着一种巨大的寄居蟹。他们居住在陆地上,腹部早已演化得坚硬,不再需要外壳的庇护,甚至连游泳的方法也一并忘记了。
荒诞的联想。我不禁摇了摇头。
“我知道!”她好像忽然间变得兴奋,举起了一双钳子,交叉起来,然后剪下了自己的第一对步足。
防备着猎物挣扎的我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发愣,竟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当我想起这是节肢动物惯用的脱身术时,为时已晚。
“请跟我来吧。”她说,“这是送给你的。”
我看着面前横着的两条断肢(那是她最健硕的两条腿),满腹怀疑。但饥饿与本能张开了我的口。会动的肉与不动的肉,显然还是后者更胜一筹。
她仍旧待在原地,稍稍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等我享用,然后自顾自地滔滔不绝:
“我听说大海是极为广大的,大到谁也描述不上来,仿佛连续不断,没有尽头。还听说这是因为世界上大凡是海都连在一起,是个整体,全即一,一即全;向东便是向西,向西也是向东,进即退,退亦进。好像还有其他描述,我不记得了,但可以肯定,西边是龙王的宫殿,东边则是海神的王国,那里的幸福至今已持续了数千年,并且还将持续下去。”
这个传说我好像也在哪儿听过。水族们总是认为传言越重复可信度越高。
反正她的主要步足已然二去其一,随时都是盘中餐。这是当时的想法。
或许不是。也许是因为她那句“欺瞒不是好寄居蟹应该做的”,也许当时并没有那么饿,也许在考虑更长远的损益,也许策动的唯有生物体对于幸福的永恒追求。没有答案。
于是我跟随她返回了那颓败的海底。

仍旧是那一成不变的景象,变化的无非是海底又多了几堆骨骸,腐烂海藻下沉积的淤泥又厚了几分,迟缓浮动的碎屑在交叠变幻后看起来像怎样的形状。但这正是他们最易获取,也最为喜爱的谈资。
四下传来一片猜疑的窸窣,那是寄居蟹们胆怯地把自己掩藏到外壳里,退缩到礁石下、骨骸底的声音,夹杂着此起彼伏的不安的窃窃私语。他们的生活因突如其来的变故陷入短暂的停滞,想必之后也会很快恢复如常吧。然后这短暂的停滞也会短暂地成为谈资,再被更新的短暂代替,最后在短暂中被遗忘。
白星迈着轻快的步伐,在身后卷起一片连绵的乌云,径自前行,仿佛对周遭的一切熟视无睹。但还是可以看出,她走得相当焦急。左旋的骨螺没有提供除了居所以外更多的价值,反而使得她的步调偶尔被迫放缓,那是在用隐藏着的第四五对胸足暗自调整壳的位置,这也使她身后的乌云出现了不规则的形状,但她的神情依旧从容自然且充满希望,仿佛憧憬的幸福之国已然咫尺在望。
我们就这样无言地穿过了灰暗的聚居地。路还很远,不必流连。

独行快,双行远。这是来自陆地的说法吧,放之海中似亦不谬。白星不擅长游泳,又折去两条步足,我只得时不时慢下来等她,原本遥远的目的地无形中被推得更远。忘了是谁先打破了凝固的生疏感,等意识到时,旅途的漫长已经变成了一种乐趣。不断积累的疲劳枯燥逐渐失势,最终被轻松愉快夺取了上风。我们说起各自的由来,说起身后渐渐远去的贫瘠之海,说起海里沉淀的无名的骨骸,想象着他们早已溶进海水,化作我们血肉的一生。
她不像其他寄居蟹以及他们的亲戚一样粗鲁无礼,时刻挥舞着那对坚硬的螯,向他者更向自己强调霸主的身份。反而十分谦逊可亲,倾听时触角不自觉地微微摆动,黑漆漆的角膜闪着好奇的光。“或许早就不打算吃她了吧。”我对自己说,“也不是可以吃就一定要吃的。”
在沉默的间奏里,她轻轻哼起了歌,听来却像朦胧温柔的呢喃。浑浊的海水里悬浮着无数繁星般的碎屑,舒张,聚合,破散,坠落。纷纷扬扬,飘飘荡荡。我开始注意起她的本来面目。原来寄居蟹并不是单调的泥青色,她的体表上还布满了精致的白色花纹,有斑,有点,有沿肢体舒展开来的曲线,明暗流动的纹理犹如光滑的缟玛瑙。有些部位白得几乎能透见肌肉的一翕一张。她生命的美好使得其背负的骨螺的残骸都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其他寄居蟹实际是否也像她一样呢?

周遭生命越发稀少,不久后连生活的痕迹都难得一见。当周围终于陷入一片静谧,我们抵达了贫瘠之海的边际——永久环抱已知世界的广大未知区域。所有可靠的消息至此为止,以外的只有诡谲的传言。
我曾抵达过最远的地方大约就是这里了。依稀记得当初还在某处做过记号,是个半沉于泥沙的条状物,当时就已锈迹斑斑,如今更是荡然无存。想来不禁暗自喟叹当时的天真,也讶异于自己一去之后竟再没回来过一次。
先前的淤泥在这里多半为沙质的海床所代替,从颜色上看得分明。海水的透明度也高了不少,带来一种畅快的清洁感。但那是一种异样的无生气——环视一周也找不出一根海草,仿佛从来不曾有过。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她忽然问我,“隐隐约约的,一直有。咱们一停下它也跟着停了。”
不妙。脑中闪过一张张猎手的血口,随即我调转身形察看四周。周围视野十分开阔,绝非伏击的佳所。沙地也平整自然。
“什么声音?”我压低声音,但确实什么也没听到。对于大海而言,这里过于安静了,连海流的波动都极为微弱。
“说不上来。声音低沉,连续不断,听着很不舒服。像海面航船的声音,但又不是。”她也没有头绪。
“没有异常。暂且继续走吧。”我提议。得益于特殊的眼结构,十足目生物普遍视力不错。为了弥补壳体的遮挡,寄居蟹的听觉尤其灵敏,白星自然不例外。既然她也疑惑,可见也没有发现危险。
未出数步,白星靠过来悄声说:“又出来了。”
然而我依旧什么也没听到,以至于暗自责怪自己太过放松。不动声色,我们继续赶路。
当我们默契地一齐止步,白星立即转头向我:“它也停了。”
我大致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转身检查了自己,然后对白星说:“你把壳摘一下。”
她先是一愣,随即也猜到了原因
我勉强把头探进壳内。里面暗得出奇,唯有壳口处还微然可辨,螺旋深处则是厚重的漆黑,理应暴露的末端也没透进一丝光线,仿佛根本没有尽头。大概壳体结构相当复杂。表层的划痕与断棘也没提供分毫的补助,光线仿佛在半路遭遇了捕食,只在内壁上留下一列细弱的光点。某一瞬间我甚至疑心,笼罩每个夜晚的黑暗就是从这古怪的壳里流溢出去的。
我退出来,摇了摇头:“你现在再走走看。”
脱离贝壳的保护,她一路上侃侃而谈的气势一扫而空,坍缩成第一眼见到的那个怯懦的小生命。眼中躲闪着复杂的光,从基节到指节迟疑地搬动着残余的步足,近乎透明的腹部不自然地搭在一边。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弱点,观感上十分不习惯。可能那就是寄居蟹们务必要保存的脸面吧。
她回头冲我尴尬地笑笑。看来正是步行扰动水流引发了复杂的共振,那么“一直有”恐怕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及时察觉,想来反倒要归功于此前环境的嘈杂纷扰了。她尝试凿刻掉那些寄生虫似的坑洼凸肿,收效甚微。
当我劝她索性舍弃这个累赘,她则当即回报以一个奇怪的眼神和高举的两螯。这还是她第一次对我示以武力。也对,有我又能怎样呢?在那既非轻蔑,亦非疑惑,更非怜悯的眼神注视下,我浅薄地想。便只能徒然看着她以一个古怪的姿势重新退入壳里,这很花了她一番工夫。

白星在前面无言地领着路,我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在广大的虚空中追随向那个精致的构造。真是奇怪,明明是自己居所上最漂亮的部分,却是我这个旁观者看得最多;明明是个不错的名字,一路上却只有起名者叫得热心。
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单调的蓝,如同在头顶大片混沌的光晕下附着半透明胶质,感受不到半点海波的流转,却能看到它在光影变幻中难以察觉地扭曲着。蓝色之下垫着的是薄薄的一层白色,那是海床的细沙,里面已看不到半点掺杂的淤泥,只陌生地泛着些晶莹的光。就在这如同海洋之外的空间中,我们跋涉着,不知昼夜。
均一的空旷悄然侵蚀着距离感,既无法确认行过的路程,又无从知晓这样的前路还要走多久。白星在开始眼中明灭闪烁,逐渐黯淡。困意席卷而来。我努力压制着头脑中涨潮般汹涌膨胀的昏沉,同时集中精神寻找两只步足在沙地上拨出的簌簌声,奋力调动肌肉保持梦游般地前进。可是终于潮水淹没了一切感官,清醒与困倦纠缠裹挟着坠入一片深渊,越来越远,消失不见,那颗白色的星也一并熄灭在了黑暗里。
我身上本能地一激,陡然惊醒过来。周围还是一样的海底,一路跟随着的白星却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兀自蠢动的半条腐烂的鱼尸。
“白星!”我顿时大叫。这是个极其危险的行为,但我发现时呼喊声已然在空旷的海底回荡。
那半条鱼尸应声而止。我警觉地停住,只见它僵硬地调转躯体,然后从塌陷的腹腔里缓缓探出一对柄眼。
那是白星的眼,一路跟来的我不会不认得。
她虚弱地向我打了个招呼:“醒了?”
勉强能看出那略微抬高的是她的右螯,那上面不知何时附着不知名的海藻,将她原本美丽的花纹涂抹得光怪陆离。我再向后看,她宝贵的壳如今也裹在一层浓厚的海藻里,海藻上沾满了细密的白沙,少有露出的间隙里长长地拖出一条半透明的粘膜,被附着的沙粒勾出了轮廓,无精打采地垂着。白沙反射的微光中还能看到几条未粘染的,犹自摇曳着。
层层的缠卷让白星整个看起来活像大鱼的残躯,损毁的骨螺壳恰如其分地充当了尸体的脊柱。
如果是往常的我看到这般情景,恐怕是要高兴得大加赞叹。绝妙的拟态,高超的伪装,死之屏障,生之希望。但如今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疲惫的白星往壳里缩了缩,试图待得舒服一些。然后讲起了我闻所未闻的事。

我所以为的瞬间的睡眠,在现实中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至少对于白星是这样。当她向我搭话,却没收到任何回应时,回头看到了梦游般跟随的我。据白星说,她是来叫醒过我的,可我却毫无反应,只是随行而行,随止而止。她想,有情况再说不迟。白星不是天生的捕食者,寄居蟹们仅靠滤过泥水就能获得食物,多数时候她是像我这样的捕食者的猎物。不像我还拥有一定的武力与防护,她只有一双小巧的螯和一个古旧的壳,为了保全性命她只能更加警惕。于是她任我去休息,然后开始了一段格外孤独的旅行,漫漫路途上永远是一成不变的风景。
她逐渐感到了疲惫,每当此时怀疑就会闪过她的脑海,一晃就消失了,但疲惫却越发沉重。她一直以为是那些溜过的怀疑躲了进去,直到她不经意地看到了一条如影随行的半透明飘带,才发现螺壳上覆满了不知名的海藻。
起先那些海藻并不明显,只是在表面形成一层蓝绿的薄膜,黏滑得就像被海水疼爱地舔舐过,很难清理。但很快它们就簇生得茂盛而厚重,换上了墨绿的新衣。两螯这时也出现了青绿的斑点,白星把它们都剪掉了。她执著地祛除着密匝匝的海藻,而固执的海藻却示威般地更加肆意播撒孢子,疯狂地生长。但她还是一遍遍复沓着反抗,至于今日。
她吐出一串气泡,像是用了很大力气,从壳中爬出来,又回到清理中去。
如今的她比先前看起来大了些,但半透明的柔软腹部如今却染上一层沉闷的青色,向一侧病态地屈折着,粗糙而僵硬。是空旷的海底没有及时找到容器来盛装她成长的躯体。异样之处远不止于此。她缺失的腿变换了位置。饲予我的第一步足不知何时已经再生出来,似乎时间不长,尚不健壮;但此前依赖的第二步足却已经消失不见,只从底节上探出两个初具其形的幼小肢芽。
我无法为自己的安然感到庆幸。她的背影里已埋藏了太多苦涩。
她迟疑地停顿,但终于没有阻拦。在苍白与墨绿交错,坠落与悬浮纷乱的境界里,我再次听到了那熟悉的、朦胧的白星的呢喃。然而这次听得却如出于己身般真切:
“一即全,全即一;进则退,东同西。一即全,全即一;进则退,东同西……”
反反复复回旋着的只是这些简短而晦涩的词句,仿佛从海洋最深处流传下的古老咒语,将我的思绪轻易俘获。
这便是那传说,白星知晓通往幸福的海路。她未曾亲身到过,只知道方向。但只要我们沿路前行,在其间必可以找到龙宫神国;即便我们不够幸运,那么穷绝四海之后,目的地无论如何也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与死亡是何其相似。生命运动着顺次走向静止的死亡,而我们正丈量着海底寻找等候的幸福。比哪一个先到来更可怕的问题是,我们并不知道探索的终点是否存在幸福。传颂千年的传说仍是传说。的确,一路上白星展现的坚定不移的信仰淡化了我内心的怀疑,但如果她所期望的只有过程,从一开始追寻的就并非后者呢?
我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

骨螺壳被修整得减轻了不少分量,暂时看得出原貌。但现在与其说是白星背着壳,不如说是壳挂在她身上,腹部的僵硬给她带来了相当大的痛苦。
我们再度启程后不久,海藻便夺回了领地。我的身上也生出了些青斑。看来这些寄生物或许偏爱钙与甲壳素,但绝不会错过荒芜沙地上任何一片能扎根的绿洲。
显然,在胶质海水里必然会受到海藻的侵害,无非时间问题而已。目前所能采取的干预措施治标不治本,但若放任其生长,恐怕将产生不可逆转的严重后果。
左旋的构造,随行的噪音,增长的负重。骨螺壳提供给白星一个住所,满足她必要且重要的需求,但却在旅途中伸展出三重的枷锁,与静与动的两个维度间,让她无处逃遁。
白星的体力消耗迅速,很快又变得疲惫。两足步行的她,现在看起来就像那些海边上、航船里的大兽。小美人鱼啊,东边海神的女儿,你是否也曾这样勉力地蹒跚?
一路走来,我始终尝试去理解关于白星的种种谜题——那些异于我的行为以及背后的想法。我猜测她不愿放弃唯一的壳是出于寄居蟹的普遍习惯,而背负唯一却带来痛苦的壳探索幸福则是出于世间绝无仅有的“白星”的身份。这至多也只是猜测。她的固执背后大概有着什么特殊的原因,除了她谁也不知道。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也或许正她敏锐地体会着,迫切地想表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这是语言的极限,裂谷在她与我之间深仄地切割。也或许她清楚地知道,她的经历是早早脱离海底的我所无法想象的,不,是万万不可想象的,因此选择了缄默。这是认知的禁区,鸿沟在我与她之间广大地张裂。此刻我多么希望念头是能够直接传导的,从此脑至彼脑。然而彼此的外皮将我们分割成两个独立的肉体,彼此的肉体阻断了我们精神的交融,但正是精神的相异让我们得以成为两个独立的个体。
于是我盯着虚空,问出了恐惧。
白星对我生冷的问题毫不意外。相反,她忽然变得十分愉快,仿佛忘却了所有身体的痛苦:
“在有限的生命里,往尽可能多的地方印上脚印,不也是件伟大的事吗?”
“可是或许我们经历的时间并不久,走得并不远,所在的海底并不深。”我反问。
她并未回答问题,继续说下去:“我从开始就知道你不会吃掉我,有谁会去在乎猎物的遗言呢?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对幸福的渴望,尽管我连你的幸福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要知道,幸福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体验,不需证明,没有形态。你所追求的一切事物都在为它服务,这点对于谁都一样,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我不作声地等待着她下面的话。
“比如你随时都可以吃掉我,但你没有,那么你一定在追求高于一饭一餐的幸福。如果还是被吃掉了?被抓到了,本来就应当被吃掉嘛!至于那两条腿么,怎么说呢,算是见面礼吧。不知你能不能理解,这是寄居蟹的规矩,签合同的时候不意思一下,就算是海葵也不会答应。不过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想雇佣一个保镖,只是想要一个陪伴。当然啦,如果我最终还是没能带你找到幸福,你吃掉我就是了。”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仿佛还是当初那个生机勃发的孩子,不,她一直都是。至今为止,从今往后。
正因为没有明确的终点,才到处都可以是终点。正因为“尽可能多”是个极不精确的量,才能连“足够的少”都坦然接受。正因为足够明亮,才能穿透连距离都模糊了的遥远空间放射光辉,即便此时她看上去已那样微渺。你已经足够伟大了,为自己感到骄傲吧。
“还没回答你的问题。”她提醒道,“就快到了,跟我来吧。”
不必刻意去感知,也能体会到身边水流自发的扰动,轻微但切实。不知围绕我们多久的平旷沙地开始出现起伏,看来贫瘠之海的边界也终于到了尽头。新鲜的水流为头脑内送入一丝清爽,这才感到之前的旅途犹如在淤泥中掘进。压下疲惫,我们加快靠近目的地的每一步。身边的水流扰动越来越快,地形变得复杂多样,一些陌生的小生物好奇地远远张望。

这段路她的话格外的多。直到一堵绵延的巨墙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是一堵深蓝通透的幕墙,两边不见尽头,下端深深凹进,由海底翻涌起泥沙碎屑。太阳的光线收束成一个在波浪中晃动的光斑,将顶上透射得明亮,如同一颗白昼浮在水面的星,隐隐投下几个大型水族游弋的影。
我们在浮沙的掩护下小心前进,寻找临时的庇护所。在混乱的视野中出现了一条横卧的黑色巨物,是一块礁石,将经过的水流梳理得柔和了一些,在一旁堆出几个缓丘。我们找到一条狭窄的石缝,恰好空无一物,迅速躲了进去。
久违的安心感让我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头顶的太阳缓慢地挪移,发红,溶进海里,将海染得深沉。夜暮降临了。
如同那已然消逝的千万次循环,大海再一次陷入黑暗。在深渊般的黑暗里,我看到白星找到了传说中的幸福,欣喜地将它带回了我们的故乡,那片贫瘠之海,祈求尚在者与未来者不必再遭受她曾遭受的不幸与苦难。但大家却不知为何对捧到眼前的幸福视而不见,唯独注意到了她病态的僵硬的腹部,避之唯恐不及。大海中声音的传播是迅速的,白星的腹部很快成了大家口中的新谈资。她尝试着将自己想象成一只骨螺,可她本不是骨螺;她努力地像其他寄居蟹一样地生活,可她终究不再正常。她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日子,于是向浅滩走去,向陆地走去。从此她如忌惮海底暗红蠕动的岩浆般规避着往复涨落的潮水与泡沫。最终她没能成为传说中的巨蟹,而是化作灿烂阳光下的一具枯萎尸骸。分解者与清除者们在外骨骼的空洞里钻进钻出,使她看上去一如那白星的骨螺。
我呼喊着她的名字,从梦中惊醒。四下一片寂静。没有回应,呼唤的回音亦转瞬沉入沙里。身旁只剩下一个戴着白星的壳,空空荡荡。我起身绕着沙丘找寻,试图发现她的一些踪迹,但映入眼帘的唯有被打磨得平滑的无机的苍白。我又向更远处找,最终却连她的壳都不见了踪影。她仿佛从未真实存在过一样地消失了。
我停在原地,停在这无声幻境般的空旷海底。
沙地上浮现出一个戴着星星的影。
#1 - 2020-11-6 12:15
("Pas devant les enfants.")
草稿完成2020年11月6日凌晨4:57(中欧标准)。中间搁笔共两三天。初名《白星的不幸》,仍是“冰箱寓言”题材,原本只有“骨螺动静三枷锁”的简单暗喻,后逐步扩写废话至八千余字,改动亦甚大,未采用文本另存。原定只第三人称叙述,初期改为“我”的旁观与互动。中期仍有“以身饲虎”情节。开放结局,但“我”是不可信任的叙事者。主要科学考证包括:海流(黑潮与潮目),海水低氧区(hypoxinia),寄居蟹相关生物学知识等。未经校刊,留待后日。
“白星”取自星白 閑,原因是后来“成为”奇居子「ガウナ」。寄居蟹概念最早记录于2018年12月14日及16日。
写作期间听得最多的是紫陽花の葉
#2 - 2021-5-7 11:44
("Pas devant les enfants.")
减少晦涩用词,多用短句。细化分段、分句。减少关键处的非必要(转移注意力的)细节描写与术语。对白星的观察一段初读很好,“异响”部分难以理解且吸引力不足,对谈部分仍然过于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