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有一件想请教您的事。」

「嗯，什么事？」

　这个人是我所认识的最年长的指挥官。

　他一直以来是如何面对将年轻士兵送上战场的罪恶感的呢？

　我觉得他是很适合成为这个问题的商量对象。

「肯尼尔上尉，那个……您是如何面对阵亡的士兵们的？」

「哦？」



　我向肯尼尔上尉坦白了现在的烦恼。

　我突然被放到少校的位置上，仍然不知所措。

　在安全区下达命令的我，听到手下士兵战死的报告感到压力巨大。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的死亡。

「作为一名军人，就不应该思考一个人死亡的意义。」

　肯尼尔上尉一脸惊讶地听着我的烦恼。

「啊——您是在烦恼那个吗。托丽少校您在军官学校里学到了什么？」

「……我是民间募兵组的人。」

「哦哦，这样啊！原来是这样，所以才……」

　听到我是平民出身后，肯尼尔上尉出声表示理解。

　然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托丽少校您也因为招惹他人『嫉妒』，被人找茬了呢。」

「找茬？」

「威尔第中校那边这情况好像也很严重。这种事在年轻军官身上很常见。」

　看来肯尼尔上尉认为我是被人找茬所以才感到苦恼。

　这么说来，刚晋升的威尔第先生脸色相当苍白。

　偏袒自己人的伦威尔派似乎特别容易成为找茬对象。

「我认识的人还挺多的。本打算托丽少校您也有相同困扰的话，就出手相助。」

「不，现在还没有这种事发生。」

　所幸我还没有成为被欺负的对象。

　到目前为止，感觉指挥部的其他军官都是在远远地观望着我。

　我也有可能会招来他人的嫉妒，这方面还是多注意一下吧。

「嗯，既然是这样的话。恕我直言，托丽少校您的烦恼是没有意义的。」

「……没有意义吗？」

「是的。关心那些东西，对奥斯汀有任何好处吗？」

　肯尼尔上尉听完我的烦恼后，斩钉截铁地这么说道。

　我这边可是相当烦恼，没想到被他用一句没意义就回绝了。

「托丽少校，您是指挥部的人没错吧？既然如此，就不要为无关军队利益的事而烦恼。这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

「……」

「如果您有那缅怀死去士兵的闲工夫的话，我希望您能去做对军队更有益的事。」

　肯尼尔上尉干脆的如此批评道。

　……不过他说的确实没错。

「话说回来，托丽少校您不是在阿尔加利亚取得了相当辉煌的战果吗？那场胜利的秘诀是什么呢？」

「呃、这个嘛，很大程度上跟幸运有关。要说秘诀什么的……」

「这样不行。完全不行。归结为运气的话，那就没啥好说的了。请好好思考一下您是哪些工作做好了才取得了那般战果。然后，指挥部的工作就是研究同样的做法换个情况能否发挥作用。这对于平民出身的托丽少校您来说可能很难，但反正都是烦恼，那还请烦恼那个问题。」

　肯尼尔上尉的训诫让我瞪大了眼睛。

　……在阿尔加利亚取得的胜利，不应该单纯归结为运气好。

　身为指挥官，应该对之进行分析并加以活用。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击杀了敌人，死了多少友军。会为此悲伤的只需要有前线士兵就够了。就算少校您不悲伤，也有的是人会为战友的死而悲伤。」

「……」

「相反，少校您应该为士兵的死而喜悦。应该称赞他们为了国家鞠躬尽瘁。」

「喜悦？」

「就算少校阁下您为未从谋面的阵亡士兵们悲伤，也是没有用的。请为他们服从命令战斗这一功绩喜悦，并予以赞赏。这就是上级的工作吧？」

「……」

「比起有人为自己的死而悲伤，还是会得到高兴的称赞要更让人痛快。少校您的工作就是予以表扬。」

　肯尼尔上尉的意见，完全是站在『军人』的角度说的。

　而且那是我必须掌握的价值观。

「如果说托丽少尉您的指挥造成了不必要的损失，不好好烦恼一下的话会很麻烦。但您把前线工作都丢给我们了吧？」

「……是的。」

「那我真不知道您在烦恼什么。这跟少校您一点关系都没有。」

　正如他所言，现在的指挥权完全交给了肯尼尔上尉和基维上尉。

　我没道理在意他们指挥带来的伤亡，这种意见也是正当的。

「我把话说白了，托丽少校。您在前线毫无用处。是个只会看着我们提交的文件，任凭摆布的饭桶。这样的人连独当一面都不行，还在惦记什么伤亡呢？」

「……唔。」

「说实话，我不信任少校您的本事。我相信自己比经验不足的托丽少校您要更擅长指挥。」

「……」

「我要求少校您担任激励者的角色。所以特地在视察的时候喊士兵们过来集合。有可爱的长官阁下应援的话，士兵们也会鼓起干劲的吧。」

　肯尼尔上尉干脆且毫不客气地如此说道。

　他毫不掩饰自己把我当成了『国宝级揽客精』这件事。

　有点惊到我了。

「少校您当初为什么要报名参军呢？」

「我有回复魔法的适性，所以几乎是被迫参军的。我原本是名卫生兵，想着必须帮助他人。」

「啊——……还真亏您能活到现在啊。」

　但肯尼尔上尉刚才的话一定是发自真心。

　一个小姑娘突然成了自己的上级，还在为无聊的事而烦恼。

　从在前线掌握生死大权、进行只会的肯尼尔上尉的立场来看，或许会感到愤怒。

「托丽少校，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您喜欢杀敌吗？」

「诶？」

　肯尼尔上尉突然这么问我。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想，是不喜欢的。」

「那如果您的眼前有敌兵，您会放过他吗？」

「呃，这个。如果是在战场上，我会下决心开枪。」

　然后坦率地回答道。

「在装什么可爱呢？」

　肯尼尔上尉眼神冰冷地打断了我的回答。

「我要是射穿敌人的脑袋，会高兴得拍手叫好。然后对着愚蠢的敌人哈哈大笑。」

「这……」

「士兵对杀死敌人这件事感到罪恶，有任何好处吗？只会让扣动扳机的手指变迟钝。在战场上，能早一秒扣动扳机的士兵要更强大。」

　肯尼尔上尉是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

　他很清楚，在战场上生存下去的思维方式与伦理观背道而驰。

「在战场上，瞬间的犹豫是致命的。如果托丽少校您的高尚精神传染给了士兵，让他们因没有及时扣动扳机而死，那该如何负责呢？」

「……」

「您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只是被卷入了战争，而非真正参与其中吧。」

　然后，他以可怕的准确度。

　把我内心天真的部分用言语表达了出来。

「既然您是我们的长官的话，就请满面笑容地称赞射杀敌人的士兵啊。我们可是奉您的命令在杀人的！？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态度呢！」

「……」

「我们正按托丽少校您的命令拼死战斗。如果您不理解这一点，擅自为死者哀悼的话，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的确如此。

　正如肯尼尔上尉所言，我有种『被卷入战争』的想法。

「……真是的，阿尔加利亚的传闻也传得太夸张了。我听说您是个一边嗤笑一边射杀敌人、冷酷无比的女军人。」

「这……」

「没想到来当我上级的，竟然是这种像是会在街上玩洋娃娃的女孩子。」

　当我还是基层士兵的时候，这种想法或许还没问题，但我现在是指挥部的少校。

　并非被卷入战争，而是『要把年轻人卷入战争』。

　没能意识到这一点，毫无心理准备地投入工作，是不谨慎的。

「有功夫去操心那些无聊的事，那还请去做些对军队有益的工作。托丽少校您的话，可以利用自身的知名度向贵族募集捐款，或者到处鼓舞前线士兵，有很多事能做。」

「……是。」

「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以部下的身份指手画脚，我为自己的僭越道歉。」

　肯尼尔上尉的说教，大部分是可以接受的。

　尽管说法相当严厉，但这就是『军人』的思考方式。

　与其为无聊的小事烦恼，不如去为军队做贡献。

　……这番说教是如此正确，让我无话可说。

「嗯，虽然我话说得不好听，但我并不讨厌托丽少校您哦。毕竟您不会因为过于自信而下各种奇怪的命令。」

「过于自信？」

「年轻的家伙要是立下大功，就会变得傲慢自大起来。一旦有了奇怪的自信，那不管我这边提出多么正确的提案都会被通通回绝。您比那种家伙可是强上了百倍。」

　我对肯尼尔上尉的牢骚保持沉默，我实在是太尴尬了。

　最后，他附和似地说道。

「……算了，今后如果还有地方不明白或有什么烦恼的话，请来依靠我。虽然我说话会像这次一样不好听，但我会诚恳回答的。」

「谢谢……」

　……现在的我所能做的——

　连军官学校都没上过的我，要研究战术论是很困难的。

　但我至少可以用笑容鼓舞士兵们。

「那么，再会了。托丽少校。」

「好的，今天谢谢您了，肯尼尔上尉。」

　我就此转变心态，意识到自己已经占到了主导战争的位置上。

「……接下来要去视察基维上尉负责的地区了呢。」

「好的，去拜访吧。」

　站在下达杀人命令的立场上的我，为了稍微减轻士兵们的罪恶感。

　尽可能保持着笑容，前往下一个视察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