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2023-6-29 17:33
Asterismos (8EM10-1919 “Beast”)
一楼防吞。
#2 - 2023-6-29 17:33
(8EM10-1919 “Beast”)
“去不去看戏剧,就下班后?”阿海的声音从书桌的另一头传来。
听到这话,你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挣扎着浮出了汪洋书海的水面。
“当然,为啥不去?”
来到这里已经小半年了,此地的风土人情你却仍然生疏。说是听戏,但你也不知道阿海说的到底是传统戏曲,还是现代歌剧。这等风雅之事本不和你投缘,但你没得选择,只要能离开这里,去哪都行。
墙上的旧风扇吱呀作响,听起来像临终前的呻吟,它卯足了劲,转动起自己僵化了大半年的身躯,勉强送来些许凉风。电灯吊挂在天花板上,一边闪烁,一边随着微风无助地晃荡,身不由己,仿佛被绞死的刑犯。桌椅板凳的影子也在这一轮光环下摇摆,光影交织,虚实也变得模糊不清。
文件资料从脚边一路向上生长,攀升到已经腾不出空的办公桌上,它们本该分门别类、整齐有序地装在档案袋里,现在却彻底散作一团,如同雪崩后的山峦,大小文具则是倾覆的楼宇,横七竖八地陈尸于办公桌上。整个房间都在束缚你的筋骨,禁锢你的手足,向人体工程学宣战的椅子更是让你腰酸背痛,浑身不适,在这里办公简直就是服刑。这座年岁大过你俩总合的小楼,一年四季都被湿气、灰尘和阴郁所笼罩,这样的环境对纸制品而言无疑是一种戕害,对人概莫能外。然而苦短一生中,你却不断在这样的牢笼里来回辗转,一想到这里,你就不禁悲从中来,而那些萦绕心头的秘密更是让人坐立难安,让你整日都无法静心工作。
“行啊,我这有票,下午四点。”听到你的答复,阿海立即开始收拾起了东西。“咱们得通知一下后勤,这电灯该换了。”
“必须得换。”
“还得把这电扇给修一下,这天气简直要人老命。”
“必须得修。”
“我现在就去,你说他们还在吗?”
“可能已经下班了。”
“那没事了,你看看现在几点,要不咱们这就走?”
“两点半了,大周末的还呆着干啥,溜吧。”
至于空调的事,两人谁都没提。这里头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你去找后勤装空调,他们会告诉你,这事光他们说了不算,得再去联系财务;等你找到了财务,他们会告诉你自己没法拍板,得再去和行政沟通;等你找到行政了,他们会说:这可是大事啊,我们这是老房子,装个空调机可麻烦了,到时候不光你们干活得挪地方,档案文件也要全部转移,你得再跑好几个部门,跟一堆人扯皮,事还不一定能成。但是你可以去找后勤,要个送风更强的电扇,省时省力还省电,可也别太强了,不然文件被吹得到处乱飞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凑合着用呗。最后,从和煦晚春到这苦热初秋,陪伴你们的也只有海洋彼端的风暴,和墙上修了又修换了又换的老电扇。你和阿海就这么收拾起自己制造的烂摊子,直到一切都各归其位。
一刻钟后,你俩离开办公室,就这样走进了雨雾笼罩的街巷中。
旅港的一年有三种季节:漫长难熬的热季、同样漫长难熬的冷季,还有夹在中间的两场短暂雨季。一逢换季时节,旅港便整日整日地下雨,不是暴雨如注,便是细雨蒙蒙,仿佛天空要把它整整半年的哀痛分毫不剩地倾斜出来一般,而整座城市也不得不去倾听它的诉苦,一连就是一个月。
如今的旅港城已有八百万常驻和四百万流动人口,是东大陆当之无愧的海岸明珠。可在八代人之前,它不过是一座坐落在河流入海口的大型聚落。从婚丧嫁娶到铺路盖楼,旅港的大小事务都由几个大宗族一手敲定。在这桀骜蛮荒的边陲之地,族人们注定只能蛰伏于河岸一隅,于纷乱的割据年代里自保求全。大宗族带领着其子民和周边积怨深重、虎视眈眈的乡党斗争;和千里之外有心一统南疆,却无力施展拳脚的官府斗争;和广袤无边又残酷无情的大海,以及海上带着血雨腥风,金银财宝而去的贼寇斗争。
直到割据归于统一,新政权声势浩大的南进运动将这片土地驯服,宣告了乡党和官府的终结;惊涛骇浪般的大南方战争平息了海波怒涛,只留下无数沉没舰船与失落秘宝的故事;大洋经互协定和世纪振兴法令又带来了旅港人前所未见的商机,大洋上不再有海寇与战船阻拦,海岸线也不再只有连绵百里、不见人烟的浅滩和崖壁。新航路上,货轮满载财富滚滚而来,远方的馈赠闪耀夺目,那一抹亘古不变的水色注定再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于是大都会几乎是平地而起,从南岸一直辐射向整片河流三角洲地区,其他乡党曾经的势力范围也被囊括其中。八代人的时间里,一座繁荣与自由的灯塔便兴建而成,照耀着整个大陆东部,甚至是海洋的对岸。
你们身处的地方正是南岸的旧城区,这座城市古老的心脏。时光飞逝,新城区的公寓和写字楼丛林般向外蔓延生长。它却一直维持着旧时代的样貌。现如今,宗族的血脉早已开枝散叶,在移民人口日渐增多的时代,其力量也在日渐稀薄。你之前一直不知道,阿海其实是四大宗族之一,海家的宗族直系。即便身为名门之后,当初想在这座研究所讨碗饭吃,也得规规矩矩地按照正常流程进来。反而是你,靠着老友的上下打点,在跨过这道门槛的时候省下不少功夫。
他们说:旅港需要能被人铭记的历史,他们说:旅港需要能激励当下的文化。他们如此轻易地定论,仿佛在四大宗族共治聚落前,旅港人从未拥有过值得铭记的故事;在摩天巨楼拔地而起前,旅港人从未有过值得祭祀的偶像一般。他们口口声声谈论旅港的记忆,却像是告别了苦日子的暴发户一样,把往昔的莽荒时代忘得一干二净。
行吧,不管他们说什么,至少他们现在是出钱养你的人了。经济腾飞多年后,食俸禄者终于意识到他们富足的地方只有口袋。于是精神文明建设被提上日程,市政府拨款出资,投入重金建设研究机构,从海内外引进研究人员。发掘发扬甚至发明旅港漫长岁月中的光辉记忆与悠久传统中的伟大精神。
然后,你——来自北诺斯门大学的杰出青年历史学者(有待商榷),在社会学、人类学、语言学(名不副实)甚至哲学领域(一派胡言)亦有建树,于这一年光荣地成为了旅港人才引进计划的成果之一,进入了旅港社会科学研究院工作。你偶尔会在心中埋怨阿海为你包装的出身过于夸张,与真实水平的差异一来让你自惭形秽,寻思起自己这么多年到底学了些啥;二来让你惶惶不安,生怕混子身份揭穿之后无处可去;最后,要是真有什么重大责任落在你肩头,你很怀疑自己能否扛下来。
结果,到这儿半年了,你做的事情无非也是在书卷山峦中攀爬,在笔墨海洋中深潜,要问有啥成果,你可实在答不上。可话又说回来,你们部门申报上的项目如果不是在等待批示,就是批示之后再无人过问,要么就是在一催再催和一延再延之间辗转摇摆。当然,项目负责另有其人,你自然心安理得地每天持续低效率的办公模式。
但这并非一份美差。
宗族家谱、编年史和地方志并非不是出自专业史家之手。其行文要么诘屈聱牙,要么语焉不详;记述要么荒诞不经,要么千篇一律。而编纂过程的混乱更是加剧了这类文章的阅读难度。你推测,这些作者完全没有互相沟通过,都是闷头各自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在共同的事业上,他们显然心怀各异。
而你要处理的资料,有不少便属于此列。
旅港也是个充满传说的地方。午夜游荡的离奇怪异、多年未破的骇人凶案、代代相传的宗族诅咒、鲜为人知的建城秘辛,它们在一代又一代的口耳相传下延续到今日,在一遍又一遍地添油加醋下变得愈加离谱。尽管这座城市的躯壳已经在科学和理性的洗涤下焕然一新,但迷信和愚昧也会一直根植于它的灵魂深处,很难说有多少人愿意抗拒猎奇心的诱惑,不去一探究竟。
举例来说,你曾听闻旅港大小宗族内部权力斗争的故事,在宗族权力核心圈外受排挤的支派有属于自己的交流方式。他们会使用一种现已被废止的古体表音文字,以密文的形式进行书信交流,至于为什么大费周章,你也无从猜想。你经手的资料有不少都是他们的手笔。这些人从未颠覆权力斗争的牌局。最终只能留下微不足道的反抗印记。
解读这些文章与其说是历史和社会学家的工作,不如说是语言和密码学家的工作。加密方式虽然并不复杂,但是要逐字逐句破译却要费上相当多的功夫。你草草解读过其中一些内容,除了和其他编年史一般对宗族大小事件的记载外。也有不少针对宗族内部人际关系的评述和指控,更多时候是在正话反说、阴阳怪气,字里行间充满了怨恨与不满。尽管记载了不少颇为有趣的故事,多数时候,你还是将这些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去解读,但收益甚微的资料搁置一旁。
可就算将它们弃之不顾,剩下需要经手处理的东西也多到令人绝望,而且个个都是难啃的大部头。眼见着工期似乎永无止尽。如谜般无从确认的截止日期又彻底断绝了结束你焦虑的可能。人离死线越远,自然越是拖沓,人越是拖沓,就越惶惶不安,万一那一天真正到来了呢?
这既视感让你不由得想起被你挥霍掉的学生时代,无数天的浑水摸鱼和死线到来前的临阵磨枪,大好光阴就这么白白虚度,谁能想到这样的日子又回来了呢?你开始觉得自己那幻想出来的使命在不断催促你、甚至鞭挞你:你要延期了,你要失败了,你再也没有机会了。可那是谁的声音呢?你的顶头上司?这些人好几天才在饭桌上打一次照面,一开口无非也是喝高了吹牛逼。但如果不是他们的声音?又会是谁的呢?
你也不知道,只是晚上越来越难以入睡,早上醒得越来越早,并且经常伴随间歇性头疼。即便睡着之后,你也不得安稳,怪梦整夜都纠缠不休。你上一秒还平安无事地在旅港的街道上行走,下一秒便突然坠入海底深渊,书页纸张是湍急汹涌的海水,文字记录是怪异可怖的海兽,它们将你团团包围,章鱼般张牙舞爪,扭动着身体的横竖撇捺。然后你便会在半夜惊醒,再也无法入眠。
久而久之,你开始怀疑起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也许这份工作、至少这个任务并不该让你来完成。你研究起推卸这历史书写重担的办法,但思来想去之后又觉得此举不妥,责任感注定让你无法放下这一切。可总不能真的罢手不干吧,不然还有什么地方愿意收留你呢?
不管怎么说,至少你现在下班了。

研究院像一只巨大的匣子,从门窗到装饰,无数矩形构成了它方正的轮廓,它似乎是出自某个古板、守旧、对圆和弧充满敌意的工匠之手,这位工匠一丝不苟又不知变通地设计出了这件器皿,用来存放更加古旧的东西。
与隔绝于尘世的研究院相比,街巷上溢满了市井的气息。你左顾右盼,街道上只有一家又一家的餐馆,好像旅港人只要吃饭就能满足从最基础到最高级的一切物质和精神需求一样。早餐铺子在清晨散发蒸腾的热气,快餐店在中午迎接纷至沓来的学生,土菜馆在晚上释放灯红酒绿的喧嚣,而烧烤摊则在深夜里用啤酒把自己灌醉。然而现在,属于它们的时刻都没到来,街巷两旁只有一片寂静,偶尔有店主出没在自家门口,在蒙蒙细雨中或徘徊或忙碌,但都是挂着一副冷漠的神情面对蒙蒙细雨中来往的行人。
你猜想,他们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只是日复一日的操劳让他们失去对生活的热情了。更多的时候你会想,旅港人是不是也都如此呢?他们立起文明的图腾,只为给自己祖祖辈辈的海湾生活赋予一个意义。而意义的载体其实也可以是声色犬马,也可以是纸醉金迷。至于它千年的历史,在这份名单里恐怕只能排行垫底。你开始怀疑,若不是这座图腾能给予他们一份聊以慰藉的荣誉感,离开了你们这小小的研究院,还有多少人会真正在乎它的过去。而每次你这么想的时候,焦虑就又重了三分。
说到底,旅港从来都不是一座形而上的城市(你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城市),在你那刻板甚至充满偏见的认知里,它是鄙陋、庸俗、物欲横流的暴发户城市,它诞生出的唯一例外是你的兄弟阿海。可如今你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了解他。住在象牙塔里的那些年,你所见过听过参与过的每一次学术讲座和每一次公开课,不论主题是东大陆的文艺、西大陆的科学、北大陆的音乐还是南大陆的美术,你都必定能在最前排的位置看到他的背影。附庸风雅的学生来到这里,无非也就是让自己沾沾所谓的艺术气息,好回去在他们的情人面前装腔作势。但这家伙却并非如此,他不但出勤率百分百,而且每次都会认真完成所有的课前预习和课后作业。态度之诚恳足以让你自惭形秽。
在你过去的记忆里,那时候你多少头脑简单而且沾点书生气息,很容易地就会把他想象成一个生活在树梢最顶端的人,但凡下地一秒钟也是亵渎了神圣的灵魂。肉体的分量就这样向着零不断滑落,精神的深度向着无限不断攀升,总有一天他会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就这样直接飞向天空。
可是你现在知道这一切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没有人真的住在树上,除非他退化成了更低级的物种,或者已经成为了全人类的公敌。阿海自然也一样,过去你们经常半夜三更黑灯瞎火在宿舍里畅聊你们白天在图书馆里淘到的每一本论文集每一本诗选每一本小说,偶尔还会就某书是神来之笔还是狗屎一坨争得不可开交,直到动静太大被宿舍管理员敲门警告。你差点就忘了,那时候毕竟是学生时代,你们这些人但凡有点出息,都注定要寒窗苦读个三年五载。
而现在他回到了这座城市,除了宗教信徒,没人愿意在这里过苦行僧式的日子,阿海也概莫能外。他会踏入商业街的奢侈品店,尽管掏不起腰包,但还是会你娓娓道来那些商标品牌的个中门道。他也会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老街旧巷,只为了找到只存在于在当地老饕口耳相传中的珍馐美食。他在一个又一个感官刺激的迷宫中下流连忘返,而从不在乎那里是酒吧、唱片店还是迪斯科舞厅。你也曾有过诧异,但随即又想,也许他自始至终都表里如一,不论是苦心求索还是纵情享乐,在他眼中都殊途同归,知识与智慧足以令人食髓知味,杯中琼浆亦有真理的气泡沉浮,所作所为只为那最本真的欲望所驱动。
平日里不得不维持稳重的形象,但一到休息日,阿海决不会让自己的行装打扮泯然众人,名牌衬衫、高档夹克,一双好鞋更是怠慢不得的社交名片,时尚标签和鲜丽色彩从头一直延伸到脚,如同街头涂鸦中的角色走进现实一般。他闲庭信步,走马观花,行走在小街上,如同行走在云端般自在。说到底,这怎么也是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于你而言陌生的街巷,对他来说却是早已看惯的风景。而你自己呢,从头到脚只有修道士般的单一深色。可你没能真正从俗世中隐遁,只积攒了一腔对俗世的戾气。你横眉冷对世间万物,对潮流与不屑一顾,这也看不惯,那也瞧不上,与其说是不甘平庸的新青年,不如说是封建迂腐的老学究。有时候你会想,只不过离开了学校两三年,为什么自己就变成这样了呢?
你想起那些如今早已分道扬镳不知去向的故人,以及那些尚有联系但终将形同陌路的故人,他们都将踏上属于自己的旅途。种子在漫长的漂泊之后终于寻找到自己的归宿,于是它们将自己深埋在泥土之下、生根发芽、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新的种子又开始随风游荡,一切就这样周而复始。
唯独你仍然在原地徘徊。
于是你只能承认自己被甩在时代浪潮之后,不如就这样跟着阿海在旧街区乱逛,至于下一个景点在哪,导游自有安排,你也不愿过问。可眼见四下愈加偏僻,人声人影都在渐渐淡去,回想这些日子的经历,你不由得疑神疑鬼起来。
“咱们这是去哪?”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小时候?”你略显诧异。
“对啊。”他沉吟着,似乎有些在意你的态度。“已经搬走好多年了,你不介意来这地方吧?”
“我无所谓。”你确实无所谓,不论是去看戏剧,还是跟着他去怀旧。
“马上就到。”他说,然后你们拐进了下一个路口。
你环顾眼前景色,半个世纪前的旅港徐徐展开。
如果说新街区是蓬勃生长的丰满羽翼,那么旧街区就像城市的肌肤上一块不曾愈合的伤口。
旧城区的住宅形制各异、大小不一,有些是朴实单调的低矮平房,有些是被院墙环绕,砖瓦装饰房檐屋顶的古楼,但它们都无一例外地被惨淡的白色涂满躯体,白色饱尝人间烟火,白色久经雨打风吹,白色褪去之后,要比黑色要更加黯淡。旧城区的白色独一无二,只有它带着岁月的印记,在深灰色的地表和深灰色的天空衬托下,你眼前景色就像一副来自旅港过去的黑白老照片。
电线蛛网般交错纵横,将天空切割成支离破碎的残片。自行车、盆栽、邮箱和垃圾桶荒草般遍地丛生。老街曲径通幽,石板铺就的古路一路延伸到视线尽头。你们见到的路人比之前更加稀少,而且基本都是老人,它们就像鬼魅一般,无声地、缓慢地、木然地从你们身边经过,并且也视你们如鬼魅,或是其他无法在阳间显形的造物。偶尔有外人类闯入,也是骑着旧三轮,满载一车废旧电器,从十字路口穿行而过,不留下半点痕迹。你知道旧城区并不大,也知道此处距离闹市区不远,可当你身在其中时,却像是进入了一座花园中的迷宫,清冷幽寂,而不知出口设在何处。
你们在一座院子前停下,院子中央是一座六层的公寓楼,比四周的房屋都要高大。你能想象得到这里曾经也充满生气,但如今,这里已经被彻底搬空,只剩一具外壳。大院就像一座史前怪兽的陵墓,供奉着一具硕大的颅骨,门户是嘴巴,楼道是鼻腔,窗扉是眼窝,你向颅骨内部投去目光,颅骨只回报以无尽的空洞。
“我们到地方了。”阿海抬头示意。
“你家在哪一间房子?”
“整整一栋都是我家。”他回答。
“你家原来这么大?”
“我们家的确很大,不过......也就仅仅是比别人家大一点而已了。”
他虽然问了你,却先自顾自地走进了正门,你们沿着楼道一路向上,空气粘腻腐臭,墙体斑驳脱落,房间门扉紧闭,一切都毫无生机。直到你们从天台钻出来,这才回到旅港的细雨中。
这栋房子确实是旧城区的制高点,天台空荡荡,四周视野良好,你能看见其他楼房天台上堆砌的杂物,原本错综复杂的巷道也在俯瞰下变得一览无余,你甚至能隔着几个街区看到旅河,一条横贯视线的缎带在远方的绵绵细雨中飘荡,你还能看到河岸马路上驶过的汽车和路旁来往的行人,以及河对岸更远处,雾气笼罩下模糊不清的中央商务区。
“太久......太久没回来了。”在你环顾四周的功夫,阿海已经从天台的一头漫步到了另一头,你看他一边俯身观察地面,一边用手拂过脏兮兮的护墙,于你眼中空无一物的天台,对他而言也许充满了回忆。“你知道吗,这还是我毕业之后第一次回到这地方。”他转身斜靠着护墙,与你隔着整个天台相望,神色愉悦又惬意,但声音中却有另一种你无法辨别,更加隐秘的感情。
“我听说你要搬到职工宿舍了?”他漫不经心地朝你喊道,而你听见他这么问,立刻打了一个激灵。
“申请已经批准了,过两天就搬过去。”你压着声音回答,就像他刚刚在大声宣读你的罪证一样。
“怎么想到要挪窝了?”
“我还是觉得......宿舍住起来更方便一点。”
你艰难地咽下真相,吐出又一个谎言。

在你的居所附近,有一座绿化公园。
蜗居空荡而逼仄,注定只能容下躯壳。附近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寻乐去处。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生活,公园散步成为了你周末仅有的体育活动。更何况你确实相当喜欢这里。
公园四面被马路环绕,距离川流不息的旅河有两条街的距离。高楼林立的商区距离此处则更为遥远。只有一座学校紧邻公园的一侧,被丘陵尽头一截陡峭的高坡所阻隔。虽然地处闹市,公园却安然静卧于山丘深处,在南国绿植的守护下免受尘世喧嚣的叨扰。
你一般会在下午四点后出发,从任意一座正门进入,沿着山丘的坡道漫步,期间偶尔改变方向,去探索自己尚未涉足的地带,持续大约两小时,直到太阳落山,饭点来临,便会打道回府,顺便在路上寻找可以填饱肚子的去处。
这天散步中途,你来到公园一隅歇脚。你凭栏远眺,对着山丘下的学校发呆,远方层层叠叠、鳞次栉比的公寓被夕阳镀上金色的薄膜。而公园则任由藤蔓和苔藓将绿色染遍身躯,此时仍是暑假,学校里寂静无人,青春气息无处可寻。不论是凉亭还是假山,可见的只有岁月留下的印记,连路人也只剩下散步的老头老太,你一边乘凉,一边感叹于此地时间流逝速度的缓慢。
公寓楼披挂的金纱不知何时褪去,天色也骤然黯淡起来,你抬起头来,眼前景象多少有些骇人。趁你不注意时,混黑如墨的乌云已经将一半的天空吞没,一道望不到尽头的阵线将头顶的世界一分为二,苍穹成为光明与黑暗争夺的战场,而此刻后者已占据上风。阴沉的浓云还在不断向晴空倾轧、向地面迫近,而逐渐西沉的太阳已无力扭转颓势。千军万马滚滚向前,势不可挡,雷声如战鼓般阵阵轰鸣,暴雨即将到来了。
面对这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你无心驻留,旋即打道回府,一路不曾停歇。可当经过一座池塘时,眼前景象却把你吸引住了。半空中无数道黑影围绕水面盘旋,汇聚成一股黑色的旋风,你原本以为是鸟群,走近一看却发现是觅食的蝙蝠,这些怪异的生物平时不见踪影,此刻却在恣意地振翅尖啸,仿佛在向世界发出宣告,此地已经是它们的国度。
你不禁望得出神,猛然间一个身影映入眼帘,那是个蜷缩的人形,被不合时令气候的宽大衣物掩盖住轮廓,蹲踞在池塘边缘的乱石堆旁,它像是凭空诞生一般,既无预兆也无声息,不知何时便出现在了此处。
黑色的涡流顷刻间瓦解为百千碎片,蝙蝠毫无预兆地四散飞去,你不禁下意识用手遮挡,回过神来,那身影已露出了正面。
那面孔与其说是属于活人,不如说属于死尸,五官特征被病态般的肿胀所扭曲,面色则如严冬封锁的雪山般惨白而教人寒意顿生,褶皱层层叠叠,凹陷成了一道道深不可测的峡谷。但眼前人又和尸体截然不同,那张硕大而外凸的嘴唇像某种非人生物,浸满了血一般的鲜红,死者身上绝不应出现如此富有生命力的颜色。这面相要么属于浓妆艳抹的小丑,要么只属于在阴云下现世的鬼魂。
你认不出它属于什么种族,也认不出它的性别和年龄。你只能将那副注定难忘的面孔刻进脑海里,你注视着它同样硕大而外凸的眼眶,浑圆的瞳孔如漫画人物般夸张,瞳仁却如深渊般映不出半点光线,虽然镶嵌在一副病入膏肓的残体中,那双眼却拥有黑洞般无法抗拒的力量,你仿佛已经失去平衡,向下坠落,只能做无谓的挣扎。
眼前活物空洞的双瞳转动起来,最后落在你身上,你觉得自己的身形被子虚乌有的东西所捕获。怪人张开血盆大口,状似吞食鱼虾的海洋巨兽。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你说话。
“时候到了。”它说。
声音像是浸泡在海底千百年后才浮出水面,模糊失真难辨音色,如同溺亡者在大洋深处发出的哀怨。你能感受到那肺腔里咸涩的腥气正在搅动翻涌,被气泡裹挟着不断升腾,最后化作字句从声带里挤出。
“什么?”
话刚出口你就后悔了。它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你的存在般,一串怪诞刺耳的笑声从身体里挤了出来。任何一种你知道的语言里都没有能形容这种声音的词汇,不像是来自人间,更像是来自幽暗的冥界,你几乎要捂住耳朵来逃避这种折磨。
“时候到了。”怪物咪起双眼,毒液般的目光溢出瞳孔。“时候到了。”怪物咧开嘴巴,利刃般的笑容划开面颊。“时候到了!”你的意志被怪物的毒刃击穿,而它仍不依不饶。
“逃啊,逃啊,快快逃!且看你能逃到何处,且看你能逃到几时?”
然后你真的逃走了,并非你心甘情愿,而是你身不由己,恐惧支配了你躯体每个部件的使用权限。你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逃离,身后是一阵阵凄厉的怪笑。笑声在你逃亡的路上穷追不舍,笑声在你的蜗居里回荡不绝,笑声在你的噩梦里阴魂不散。暴雨洗刷不掉它,雷电驱赶不走它,你怎么也忘不掉它。
你躲进房间,关门闭户,灯火通明,不让任何一个开放的入口,不留下任何一个黑暗的角落。即便如此,一到夜晚,你也依旧时刻紧绷着神经,无法安然入眠。你最终意识到,只要还是一个人在此独处,就永远不会真正安全。
直到工作让你不得不转移注意力,停止无意义的精神内耗。在连续三天的惶恐不安和夜不能寐后,你最终决定,要把这一切当作一场噩梦。
你差点就要成功了。
第四天午后工作之余,你终于给自己争取到了一点闲暇时间。为了排遣数个月来心中积攒的焦虑,你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从那堆因难以解读而被你暂时搁置的资料中随便找了几本开始翻阅,其中一本立刻吸引了你的注意,这书确实奇怪,没有标题,没有作者,没有任何特征和信息,只有老旧发黄,残破不堪,甚至开线了的的封皮和其中写满神秘文字的纸页。
你起初没指望从中得出什么有意义的信息。然而,这本书却有让你相当在意的东西。每一章节的开头,都有一串以固定格式写下的符号,符号串与符号串之间间隔分明,你敏锐地察觉到,这可能是一种记述日期的方式。于是你开始了粗略的翻译工作,尝试解读这本书所记载的内容。果不其然,这些符号确实对应着固定的年月日,而其下的内容则是用旅港古时的表音文字写就,日期则对应记述者在此时间点上所要记录的事件。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本编年史。
随着你看到的日期越来越多,你的疑惑也愈发加深。这些事件与其说是荒诞不经,不如说是诡异猎奇。在宗族家长以绝对权威统治旅港的时代里,这些难辨真伪的故事就这么在土楼碉堡的阴影下默默滋生,被生活在这闭塞压抑世界里的记录者默默传承。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受过一点学术训练,你知道传说和历史之间的微妙关系,你也清楚,编年史上记录的不少事件在如今的旅港也相当出名。而关于它们的来龙去脉,早有学者给出了足以令人信服的解释。你找来几本当代出版的通史著作进行参考,以验证你的推测。然而不知为何,无论你怎么在时间上相互比对,这些事件的记述日期与历史上真实发生的日期就是对不上号。
你起初以为这是作者的谬误,但是作者标注的每一个日期,都和事件实际发生日期间的跨度不偏不倚,正好提前一百年,如果这是谬误,也未免过于精确。你又怀疑著作者是否使用了特殊的纪年方式,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旅港有本地传统历和国际通用历之外的第三种历法。你开始猜测这是某种恶作剧,用来捉弄一心求知的后人,可这样的答案,你自己会信吗?
你翻阅着这本编年史,书页仿佛无穷无尽,它就像一本禁忌的魔典,封印着被诅咒的恶灵。这恶灵誓要见证旅港的历史,直到这座城市毁灭的那一天。前几日的经历又开始在你脑中重演,此时已接近夏季,你却感到一阵恶寒。你左顾右盼,档案室内除了你和阿海外再无他人。犹豫再三后,你终于下定决心,将手中的日期翻到了最后一页。
你看见那字迹,笔触怪异扭曲,仿佛某种不属于人世的怪物,这一页的作者似乎另有其人。纸业上的文字与其说是史官的记录,不如说是巫傩的咒语,寥寥数行则像是在为整部编年史进行总结。你跳过正文,翻译起页脚的日期,一个数字接一个数字。
时间正是今日的三百天后。
这不是一本编年史,而是一部预言集。
你浑身冷汗,胆战心惊地将剩下的句子逐字翻译成了通用语。
“千斤仇恨,千度狂怒。千份血债永世不忘。”
“千年蛰伏,千般诅咒,千倍报应终将来到。”
“我们要召来千阵风暴,我们要掀起千次海啸。”
“我们要让千丈深渊里的恐怖现世,我们要用千万无辜者的性命偿还。”
“我们要席卷千里海岸,没有人能够幸免脱逃。”
“时候到了。”
你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世界的外壳开始剥落,露出其中被掩盖的本质。时间不再线性流动,空间不再恒定稳固。你想起了自己生平经历过的一切未解谜团、听闻过的一切神话传说。所有已知的生活常识和自然法则都失去了意义。你在这平淡无奇的世界上生活了这么多年,如今却发现它从来都不是你认识的模样。那生命究竟是什么,世界究竟又是什么?
你下班回家,逃进那尚能被门窗与墙体锚定的时空里,然后就这样开始思考,从日落一直思考到第二天黎明,你最终也没有想明白,许多事情你这一生注定想不明白。但次日一早,你立刻向单位提交了一份职工宿舍的入住申请证明,接着便重新投入到繁琐无趣且永无止尽的工作中,等着让时间遗忘一切,就像一切也只不过是大梦一场,就像你从来没有看过那些东西一样。
但你知道,你不可能骗得过自己。
旅港建城前476年,海寇入侵,不论是停靠的战船还是登陆的战士,通体皆被熊熊烈焰包裹,形容难辨。冲天火光点燃整片海岸,把夜晚照耀得如同白昼,不知来由的海寇没有带走任何钱财,只留下大片的焦土。
旅港建城前238年,瘟疫横行,患者全身溃烂浮肿,七窍流血,不能言语,黎明时分染病,黄昏时分便会不治而亡。而到了午夜时分,逝者竟会死而复生,尸体成群结队奔赴大海,直到被浪涛吞噬。
旅港建城前90年,狂风掠境,随后蝗雨从天而降,粮食作物被啃食一空,骇人的饥荒一直持续到年末。风暴来临当日,空中曾传来凄厉的鸣响,抬头仰望,可以看到浓密阴云中似乎有巨大的影子蛰伏游荡。
旅港建城前15年,大规模的人口失踪事件爆发,受害人年龄均是年龄40岁以上的旅港籍居民。目标失踪前毫无预兆,失踪后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官府曾就此事调查了整整三年,此案最终不了了之。
这些记载真的只是传说,还是它们曾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三月,一反常态的极端高温,持续了接近一周,之后气温又急剧转凉。
四月,前后持续一个月的强降雨,旅河水位三十年来首次突破警戒线。
五月,旅港海域检测到轻微地震,持续时间一分钟左右,震源深度有待进一步勘测,而旅港历史上几乎不曾有过地震的记录。
六月初,台风预警,今年的台风预计比往年要早一至两月到来,对于今年诸多反常的极端气候现象,气象局暂时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没想到。”他说。“我还以为你更喜欢住在安静的地方。”
你打了个哈哈,想让这个话题就这么结束,寒意不知何时突然从你脚下泛起,即便是在夏天,淋太久的雨也是会着凉的。
不知为何,你觉得他像是察觉到了你的心事一样,你看见他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学生时代的阿海回来了。
“对了,我问你一个事。”
“什么事?”见他突然严肃了起来,你也感到有些疑虑。
“你放假的时候一般在干嘛?”
“没干嘛,就呆在家里。”你有些不解其意。
“那呆家里干嘛?总不可能发呆吧。”
“真发呆,不发呆的时候就去读书,听音乐,看电视。”
“那你还和以前一样写文章吗?”
“不写了。”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怎么不写了?”阿海皱起眉头。
“我感觉这门爱好已经要到头了。”
“没想到。”他说。“我还以为你能坚持得更久一些。”
但你没有,在学校的时候,你们总会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挥霍在那些无关于举家生计,只关乎个人追求的事情上。阿海闲下来的时候,总会去录音棚找他的乐队成员,而你则喜欢一个人窝在宿舍里琢磨自己的架空世界。对你们而言,这些事情的意义远非兴趣爱好这么简单,它不能给你们学期末的考试成绩加分。但却是你们在自我意识最旺盛的年代里寻找认同的唯一方式。
可现在不是了,也许是你的能力已经到了极限,又也许只是你不再有那份闲功夫了。你再怎么殚精竭虑,伏案笔耕,也只能凑出一堆无法让你自己满意的文字垃圾。写文章本来应该是一件既轻松又快乐的事情,但现在,它却变成了你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负担,最终只带给你带来无尽的苦涩、失落和挫败感。
所以你放弃了,更何况,寻找了这么多年,你到最后也不知道“认同”到底是他妈个什么玩意。
傻了吧唧的,还是到此为止吧。
“我也没想到。”你回答道。
“那你现在还有新的爱好吗?你放假不出远门,不去认识新朋友?”
“没有,每到放假我都提不起劲。”
“那你喜欢这座城市吗?”
“为什么这么说?”你不解其意。
“因为我感觉你还没有拿定主意。”他转过身去,望向身后的街区。“你准备在这里生活多久?准备把自己多少年的生命献给这座城市?十年还是二十年?如果要你在这里度过一辈子,你会就这样欣然接受吗?如果有一天它就这样毁灭了,你也愿意跟着陪葬?”
“毁灭?”你没搞明白,他是话里有话吗?
“我的意思是,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回过身来。“我觉得你心底里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你也知道,我是旅港望族出身,血统纯正自不必说。但我们这一支旁系很早就家道中落,等到了父系这一辈,除了大家庭里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之外,我们家已经几乎什么都不剩了。”他叹了口气,向你道出了自己的故事。
“所以那时候我铁了心想离开这里,我不但抱着要一走了之的觉悟,也坚信我的能力足够支持自己,前往足够遥远的地方。说是要离开,但我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很多东西无论如何都难以割舍,我还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有互相在乎的人,平心定气地和他们的道别,才我离开旅港最大的难关。”
“所以你毕业之后又回来了?”
“因为我怎么也没办法就这样忘了他们。“但是太晚了,这些人如今已经各奔东西,以前那样亲密如间的日子再也回不了。至于那个和我互相在乎的人......她曾经是我独一无二的知己,我不想就这么让这段关系结束,哪怕是上学那些年,我们也一直在保持联系。可是时空的阻隔还是让我们离彼此越来越远,直到最后,你们发现彼此之间已经从无话不谈变成无话可谈。”
“你从没跟我和P提过这事情。”
“我们俩到底算什么关系呢,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苦笑着反问道。“我的确没和你们提过,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接受这一切,我其实早有预感,事情最终会无可挽回,但我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去面对事实。”
“结局仿佛是注定的,回头去看,我们完全不像彼此互相想象的那么好,她时常情感泛滥,深陷在在自己的心结里无法自拔,而我不论是对她还是对世界,骨子都一直有种近乎刻薄的冷漠。我们都曾把对方当作自己志同道合的伙伴,但是志同道合这件事——”阿海一边绕着天台踱步,一边向你道出往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幻觉,一旦你们走得过远,或者走得过近,幻觉迟早都要破灭。又或者,志同道合其实毫无意义,人与人的联系在现实面前脆弱无比,总有一天会形同陌路。”
“但就算如今幻觉已经破灭了,我们也不再联系了,我觉得......”他在你面前停下,目光投向着旅河对岸的商业区,仿佛有人还在那里等着他。“我还是很在乎她。”
你不知道要如何接话,只能沉默地眺望远景。
川流不息的旅河就像一条不可逾越的分界线,将此岸的旧城区和彼岸的新城区一分为二,时间和空间都在此断裂,眼前的景象奇异怪诞得如同梦境,你只感到一种到无以复加的割裂感笼罩心头。旧城区属于旅港的过去,是老街旧巷的陵园,凝重而饱经沧桑,并且已经陷入停滞;而新城区属于旅港的未来,是摩天大楼的丛林,轻盈而充满朝气,而且仍然在不断成长。源源不竭的劳动力和如日中天的金融业为它们供给养分,只要再降下一点水分,它们就能继续向云端攀升。
即便是雨雾的阻隔,也不能让那些高达百米的庞然巨物轻易从你视线中隐遁。它们以难以想象的密度紧紧地依靠在一起,并从你视线的一头连绵到另一头。森林也许不是最恰当的比喻,新城区更像一座向星辰和宇宙献祭的神坛,铸造者亲耳从诸神口中得到谕旨,并用科学与财富的伟力为它们立下一尊又一尊现代奇观。
你又抬头环顾四方,浓密到化不开的阴霾涂满了天幕的每一寸,不留下一处缝隙。阴云倾轧着旅港上空的世界,全靠新城区的一座座擎天巨柱支撑,旅港的天穹才没有间在重压下塌陷。
尽管如此,可那道铁幕只让你只感到压抑、沉闷、透不过气。它们实在是过于宏伟,旧城区在映衬下显得不值一提,你俩更是如尘埃般渺小。你觉得自己要是在这里住久了,迟早也会患上巨物恐惧症。这里不是旅港,这里会是哪儿?是谁用漫天愁云做壁垒,用房屋楼宇做栅栏,修筑了这座你无法逃脱的监狱?
“所以说,你为了离开这里,付出了这么多牺牲,可最后又为了挽回这一切,重新回到了这里?”
“结果我既没能离开,也没有挽回我失去的一切。”他喃喃自语。“你是不是觉得,这一切根本不值?”
“可你现在还有机会,为什么要继续留下来?”
“别的我没法打包票,但唯独有一件事,我可以保证。”他摇了摇头,像是在否定你的建议,否定他过去所作的一切努力。“那就是,旅港是不会变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也许他们今天在这里修了一条路,明天在那儿盖了一栋楼,但永远都不会改变它的本质,这地方的人和事只会一如既往,就像它最初建立的时候一样。如果你打心底不喜欢这里......那你该好好想想了。”
现在你明白了,阿海从来都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他从容与淡定或许只是一种伪装,正如旅港的轻浮与市侩同样也是一种伪装一样,哪怕你们过去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你不仅不了解阿海,更不了解他所生活的城市。你不知道他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又是什么让他要在离乡背井多年后又重返故乡。同样,哪怕你翻阅了这么多关于旅港历史文化的书刊文献,你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故事至今仍然深藏在它的土壤与水域之下。
“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反过来问他。“旅港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
听到你这么问,他竟然笑了,那是你熟悉的,意气风发而悠然自得的笑容。但下一刻,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被你前所未见的严肃所取代,你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这么认真。
“有些事情。”他直勾勾地瞪着你,一字一顿。“我已经记不太清了,要么是当时我太小,要么是我内心深处一直希望把它们给忘了。直到现在我也不敢确定,我记忆里的那些场景到底是真实的存在,还是儿时的噩梦一场。”
真相竟然就这样开始一层一层揭开,你没想到线索居然近在咫尺,原来有很多事情他早已知晓。
“我的家族,他们留下了很多辉煌事迹,但也埋藏了很多黑暗的秘密。而这些秘密......”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恐怕已经和旅港的命运密不可分了。”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远走高飞,就能彻底忘掉这一切。但现在看来,事情不会这么轻易告终,我终究要回到我的故乡,面对我曾经想摆脱的东西。这就是生在这座城市,生在这个家族注定逃不掉的诅咒。”
“这些秘密,你究竟知道多少?”
“你想知道吗?”他看你的眼神像是在感到惋惜。“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如果说这件事很重要呢?”
“有多重要?”
“生死攸关。”
“抱歉,我不是有意隐瞒。”他笑了,但笑得不怎么安心。“有些事情实在太离奇,三言两语我也说不清,我得把思路捋一遍,才能跟你慢慢解释。”
“咱们等不了太久。”
“我明白,但今天不是时候,而且咱们得找个隔墙无耳的地方。”他向你示意,怀古之旅已经结束。“所以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你一开始也没问他是什么剧,所以拿到票的时候,你自己也有些诧异。
旅港原本只有巫傩之戏,歌舞剧是大陆另一端的舶来品。就像旅港有过那么多的传说,但没有一个是浪漫的爱情故事一样。当代艺术家对古代神话和传统艺术进行解构,重塑了他们心目中的先民形象。
旅港的大剧院位于新城区,虽然不甚高大,但与其他建筑奇观一样,它的设计者极尽所能地堆叠符号与元素,以让它成为一座奇观。歌舞剧毕竟不是电影,你们通过检票,进入外型颇有几分肃穆的剧院内,在氛围颇有几分肃穆表演厅,与其他神情同样有几分肃穆的观众一同落座,在雨后室内沉闷的空气中一直等到表演开始。
古时,诸灵长都在仙界居住,那时他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后来邪物作祟,使得仙界崩毁,而人界诞生,而人界也在纷乱中一分为二,一半化作陆地,一半化作海洋,诸灵长也自此两大族,栖居岸上的成为了人,无法在水中生存;而潜而入深渊中的成为了鲛人,无法在陆上常驻。
经年累月,两大族都忘记了自己曾经同为一族的过往,它们逐渐成为彼此眼中的异类,彼此口中的外道。两族人老死不相往来,且都将彼此视作古时将先人逐出仙界的邪物,却不知仙界早已不复存在。
阴差阳错,一位岸上的弄潮儿与一位向往陆上世界的鲛人在风暴中邂逅,他们在惊涛骇浪中解救了彼此,两人虽就此告别,但情愫已生,不可抑制的思念驱使着他们——离开海渊宫阙,离开河畔村落,无论如何都要再度相逢。
禁忌的爱情注定不受祝福,在族人的驱逐和追猎下,两人踏上逃亡的旅途。而古来的邪祟也开始苏醒,它们绝不允许人界的生物拾起先祖时代的记忆,誓要诛杀这对跨越海陆界限的恋人。
表演者扮作坚毅质朴的先民与神秘莫测的深海一族,此外,还有无数你叫不出名字的神兽与妖邪,与他们一同登场。演员穿戴奇异的服装,披挂华丽的配饰,身姿时而灵动飘逸,时而机械扭曲。每一次舞步,都伴随着裙摆的飞旋和配饰的叮当作响。
先民耕耘劳作,鲛人游弋巡猎,他们交替着从舞台上现身又消失,舞台的灯光与布景也交替变换,聚光灯投射出太阳般的明媚灿烂,背景布飘荡着海洋般的柔和深邃。而主人公们则操着即将失传的古老唱腔,一面对歌一面共舞,向着观众席上的旁观者娓娓道来他们的心愿与苦衷。
你知道,艺术是夸张化的现实,那你眼前的是什么呢?在千年前那蛮荒而狂野的时代里,旅港人的世界真有如此光怪陆离,还是远甚于此?
表演流程容不得你细想,灯光骤然熄灭,但下一秒,舞台又被阴森诡谲的光彩所照亮。现身于台上的东西让你魂飞魄散。
那身影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正是你那日在公园中见到的东西,一个鬼怪,一个幽魂,一片笼罩在你心头的阴霾。
你差点就要起身逃跑,但剧院多少是个体面的地方,你也多少想成为一个体面的人。何况那东西到底也只盘踞于舞台之上,无论多么骇人,观众们也不会当真,于是你又在顷刻间凝神定气。你见他凶光毕露,先扫视了一遍舞台,再扫视了一遍看台,却不再与你对视。接着,他张开血盆大口,非为饕餮骨肉,却是在厉声宣告。
“时候到了!”
你脑中浮现出一个演员的形象,他接下了剧团的使命,要扮演不属于人界的邪祟之物,为了演出那份癫狂与恐怖。他处心积虑、极尽所能,无时无刻不在与他心中的魔鬼对谈,他无故发笑,他对镜呼号,终于完成了演员与角色的合二为一,但也自此变得歇斯底里。即便是平常日子,他也会乔装打扮,涂脂抹粉,在午后公园的角落伺机恐吓路人取乐。
“时候到了!”
这扮演者既是邪祟,同时又是旁白,它无情地道出现实,既是对两位主角,也是对在场的观众:他们已经走投无路,即便就此亡命天涯,邪祟也不会善罢甘休。人与鲛人对彼此的疑虑又在邪祟挑拨下激化为敌意,两族开始厉兵秣马,战争眼看就要一触即发。
“逃啊,逃啊,快快逃!且看你能逃到何处,且看你能逃到几时?”
音乐声骤然响起,下一幕就此拉开。
面对绝境,主人公们做出了艰难的抉择,他们不再逃亡,而是踏上远征的道路,去往仙魔二界相交的险恶之地,寻找传说仙人遗留的法宝,他们一路上不但要与邪祟战斗,也要面对追击的同族;既要保全自己,也要阻止族人互相残杀。
风浪席卷,战事连绵,恶孽也在灾祸的滋养下蔓生,誓要将人间化为地狱,主人公仍然在苦苦追寻法宝而不得,音乐愈加急促,故事也愈加紧张。可不知为何,你看着那些相互簇拥的舞者,却有一种莫名的异样涌上心头,无论剧情如何进展,他们都对舞台上的世界无动于衷,步履不缓不急,节奏始终如一,就这样表演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节目。
你的疑虑不断加深,眼前所见仿佛不再是一场表演,而是一道谜题,你瞪大双眼,搜索台上的每一处线索,直到其中一位舞者的形象落入你眼帘。
那并非这出剧目主人公,只是煌煌舞台上的一颗伴星,与其他同为陪衬的配角一道,随着涌动的海潮环绕着主人公们。
可是你无法从舞者身上移开视线,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以斯帖。
名字在你体内刻下一道疤痕,你的心脏猛然一颤,肺腑也随之翻腾。
那副容貌,那副身姿,即便是盛装之下,化为传说中的鲛人......
你的胸腔里有一片空洞,为了掩盖它,你用涛涛汪洋将它包覆,又用隆隆严冬将它封印,然后你假装它并不存在,却从来没有将它重新填满。你将思绪深埋内心,戴着“无所忌惮”的假面迎接每一天到来,用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逼退世人的质询。
谎言,都是谎言。
你想要阻止这一切,却无济于事,你无法解释,为什么眼前的舞者竟然这么像她,一颦一簇都这么像她。你只能任由自己的记忆复苏,以斯帖,以斯帖,名字如同魔咒,召来熊熊烈焰。冰层碎裂,海水沸腾,冻土上再无处可供你站立,于是你失足坠落,任由回忆的波涛裹挟着你,拖进那片深不见底的空洞中,除了早该死掉的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这怎么可能?她不是舞蹈家,也不会来到这座城市,更不可能与你重逢。你明白,你比谁都明白,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失神地注视着聚光灯下的世界:你和以斯帖、观众席上的现实和舞台中的虚构,你们那无果而终的故事和与眼前翩然起舞的匆匆过客,舞者与这段故事毫无瓜葛,只因为你那滑稽可笑的自我感动,便毫无自觉地击破了你的心理防线。三重又三重的隔绝将你从这颗星球的表面剥离,暗处的看台化作用来装裱舞台的画框,灯下的舞台化作光彩熠熠的画面,你木然凝视画中风景,两个世界的间隙永远都无法逾越,如同再也不会相见的你和以斯帖。
然后舞者隐去了,舞台再度陷入黑暗,但不过刹那间,光明重新降临。
音乐的激荡与震撼到达顶峰,之前的演奏原来不过是暴雨前的雷电,领舞的主人公与伴舞的配角们此刻也感召到了这声声号令,他们跳,他们唱,海之神,海之神,你要如何如何才能肯平息这波涛?你要如何才肯涤净这邪祟?速度越来越快,快到你再也寻不见那位特别的舞者,伴舞们在正邪决战的舞台上合为一体,化作一道燃烧的火焰之环。他们再也不抑制自己的技艺与情感,而是这一刻纵情舞蹈,如此暴烈,如此狂放,如此奋不顾身。
你恍然大悟,那些舞者并非动作迟缓,而是你身为观众,与舞台上的世界早已隔开无限遥远的距离。你身处银河之外,借着星界诸神的耳目,观看着天体的运行。领舞是恒星,伴舞是行星,舞台正是浩渺银河,你已经在无数个纪元年间,见证了它们无数次天体运转的循环往复,这段没有起止的旅程怎能用肉眼捕捉?然而星神们已然拨快了时钟的速度,顷刻间,沧海变成桑田,奇迹变成遗迹,无数年月只在一瞬间便流逝而过,它们的速度也许缓慢,然而即便是时间,也难以撼动亿万年来不曾改变的轨迹。
舞啊舞,你和以斯帖在午后的图书馆相遇,各捧着同一本书的上下两卷,如此邂逅不由得让你们相视一笑;舞啊舞,你们在自习室里并排而坐,她聚精会神地钻研着课本上的题目,你却三心二意,要么就是偷偷看她,要么就是假装正经,看她有没有在偷偷看你;舞啊舞,你们头顶着漫天星光和节日焰火促膝长谈,原来你们是如此容易在某一方面达成共识;舞啊舞,你在每一次杳无音讯的忐忑不安和每一次再度重逢的欣喜若狂中辗转反侧,直到等待和希望成为了你再也无法接受的重担;舞啊舞,你和以斯帖在另一个午后告别,你拼命地组织语言,想要把你的不舍与留念说出口,却只留下一句不像样的祝福,而她则走向那辆等待启程的列车,一次都没有回头。
就这样,你再也不知道以斯帖去往了何方;弄潮儿与鲛人的传说最终也成为了神话。文明倾覆,星辰毁灭,时间那不可撼动的力量摧枯拉朽,无匹而无情,你和以斯帖只不过是宇宙的钟表盘上两根微不足道的指针,有那么一瞬间重叠在了一起而已,齿轮转动,你们便就此形同陌路。你记得以斯帖曾经和你讲过一个关于她童年往事的笑话,把你笑到乐不可支,但你却再也想不起来她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如果诀别注定难免,你们又为什么要在最初相遇呢?
然后剧目结束了,你们的故事也结束了,你宛如大梦初醒,过往的一切喜怒哀乐,仿佛都是舞台上的表演一场,对坐在观众席上的你而言已毫无意义。

“表演怎么样?”我们在退场的人群中挤出一片天地,又被马路上阻塞的车流挡住了去路。夜晚的新城区这么喧哗,他居然还能不受干扰地高谈阔论。“是不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你没有说话。
“别看这个点人多。”他依然兴致勃勃,你想起来,阿海永远是晚上比白天更加来劲,也许这就是他本地血统的证明。街道上,餐厅、酒吧和夜市纷纷开张,旅港一片灯火通明。“等到了大晚上,还能更热闹呢。”
而你只注意到一群走出剧院的青年男女,就着刚刚结束的表演内容谈笑风生,他们脸上洋溢着你许久都不曾感受到的青春心气,因而你确信他们一定是新入校园的学生。他们在马路边的红等下等待了片刻,随即便失去了耐性,向着灯火阑珊处远去,欢声笑语于你而言是如此陌生,难道你也曾如此过吗?
“现在时间还早呢。”阿海出神地注视着马路另一端的街市,灯红酒绿中有不为你所知的秘密。“要不我们先找地方吃个饭,然后再去喝两杯?”
这就是旅港,越到夜晚,越是躁动不安,时针、分针与秒针,到底还是无法成为束缚他们的枷锁。你眼前的芸芸众生们,就这么沉睡在霓虹之光与夜色之深中,你甚至都不知道要怎么发出警告,他们即将灾祸临头。
所以你不是他们,你不想在旅港的夜晚逗留,你只感到无尽的疲惫和空虚,从内到外,你应该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直到该死的黎明把你从梦乡中拽走。
可那些尚未应验的的预言,那些无法忘怀的回忆,就这么萦绕在那个空荡荡的小房间里,只要你还呆在这鬼地方......
也许总有一天,你得离开这里,前往另一座城市、另一个国家、另一片大陆,去踏上一段旅程,去结识一群伙伴,去破解一个高科技谜题,参加一次低科技战争、投身一场星火燎原般的革命,去哪都行,只要不留在和你注定不投缘的旅港。
但是现在,你还有一份重担在身,凶兽仍然蛰伏在这座城市的暗处,等待着狩猎的日子到来。如果危机真要降临,那时能阻止这一切只有你和阿海。
“你拿定主意了吗?”他的声音打断了你的思绪。
这使命实在是太过艰巨,你真该先去喝个两杯。
#3 - 2023-6-29 21:04
(いつか忘れる本の題名)
很喜欢
#3-1 - 2023-6-30 11:35
Asterismos
感谢
#4 - 2023-6-29 21:40
(至少,还活着。)
已完成/未完成?
#4-1 - 2023-6-30 11:35
Asterismos
有生之年
#5 - 2023-6-30 17:13
(Time to mix drinks and change lives.)
是都市奇幻?背景设定很有意思的说
#6 - 2023-6-30 18:45
(红色闭关 蓝色通常运转)
没有那个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