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2023-1-21 09:03
えええ酱
第一次发帖,多多包涵( ´ ▽ ` )ノ
#2 - 2023-1-21 09:05

        谢洛舒坐在父亲的书房里,怀里抱着一只红陶手炉。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年前出窑的最后一批瓷器。
        谢镇坐在主位上,正用绸缎将面前的瓷器一件件包起来,放进一个桃木匣子里。
        “大年初二,爹爹不同我去孤山寺祭拜母亲吗?”洛舒看着手炉中的青烟袅袅上升,说道。
        听得此话,谢镇不禁一愣,拿着一只青瓷花瓶的手僵在那里。过了一会,才回答道:“陈知州还等着这批瓷器呢,难得有官员愿意在年初二见我这个老百姓。”
        洛舒抬起头,谢镇的身影被手炉的烟雾遮挡,好像不那么真切了,“可咱们发家的时候,也不是给大人们烧瓷器的呀。”
        谢镇摇了摇头,将最后一个瓷瓶放进匣子里,再用绸缎在外头裹了一层,便拎起包裹疾步走出了书房。
        不一会,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走了进来,道:“洛舒姐,老爷出门去了。”
        这女孩名叫烟儿,两年前被父亲不知从哪领回了家中。烟儿弹得一手与年龄不相称的好琴。不过一向醉心瓷器的父亲,怎么突然好上了音律呢?烟儿刚来的时候,洛舒不禁疑惑。
        洛舒从未见过烟儿弹琴,只有在夜半时分,烟儿的房中才会传来幽幽的古琴声。
        那天,洛舒循着琴声走到庭院里,正见一轮圆月倒映在水塘里。烟儿房间的直棂窗间,靡靡琴音好似一条水蛇蜿蜒,缠绕着。忽有一阵风吹来,垂在水塘边的柳条拂过水面,搅乱了水中的月影。好像是收到了惊吓一般,琴声骤然杂乱起来,而后停下了。
        之后,洛舒再没有在夜晚走到庭院里去过。
        回想起这件事情,洛舒顿时有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披上一件淞江棉布织成的袍子,出了书房。
        烟儿赶忙跟了出来。但洛舒一句话没说,留下烟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谢家府门前。
#3 - 2023-1-21 09:05

        杭州的府衙设在凤凰山麓,上山的阶梯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乘轿子。谢镇长年蹲在瓷窑,落下了腿疾。待得他终于爬到杭州府正门口时,已经气喘不已了。
        府衙中走出来一个主簿,斜斜地乜了他一眼,道:“谢镇是吧?跟我来。”
        谢镇一口气尚未喘完,跛着腿费力地跟了上去。
        府前的庭院中央种着一棵樟树,前些天的积雪还残留在枝桠上。寒风吹进府衙,积雪簌簌地掉落下来。一个六品官员匆匆地从正堂里出来,被落雪砸个正着,不禁暗骂一声。谢镇不敢多看,赶紧进了正堂。
        正堂里,杭州知州陈襄坐在主位的一张太师椅上,下首位则坐着一个身着锦袍的胖子。
        见得此景,谢镇暗叫不好,陈襄身边的那人自己虽然不认识,但从他的座位以及一身华服来看,便知不是普通人。自己不知如何称呼那神秘人,万一得罪了可不妙。
        心中这般想着,谢镇只能先对陈襄行礼:“小民谢镇见过陈大人。”说完,便将那装着瓷器的桃木匣子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谁料陈襄并不接,转而指向旁边那人,道:“这位是宫里来的杨公公,你给他看看吧。”
        这番介绍不啻一声惊雷,骇得谢镇赶紧拜下去:“小民谢镇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公公恕罪。”
        那杨公公受了一拜,也不叫谢镇起来,兀自端详起匣子里的瓷器来。
        “釉色通透,器形饱满,放在官窑里也能算是上品。”杨公公尖细的嗓音听得谢镇背后发毛,“起来吧。”
        谢镇扶着左腿站起,杨公公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瓷瓶搁在一旁的案几上。
        “不过皇上派我来浙江,不是为了这等凡品。”杨公公盯着谢镇,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皇上想要的,是满釉的瓷器,你可能烧的出来?”
        “小民知晓汝窑的支钉烧法可以在瓷器底部上釉,”谢镇不敢怠慢,颤声道,“或者也可以将瓷器覆烧,然后在口沿锔上一圈金子。”
        杨公公皱了皱眉,说道:“要是这么简单,我还来这干什么?皇上想要的,是彻彻底底,没有瑕疵的满釉。”
        主位上的陈襄摆了摆手,转而说道:“谢镇啊,朝廷已经下了任命诏书,我今年开春就要调任了。”
        谢镇不愧是为官府干了好几年差使的人,敏锐地察觉到了陈襄的用意。杭州的民窑不知有多少,谢家之所以能接下官府的差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陈襄的偏爱。而陈襄一走,新任的知州还会不会买他的账呢?此时出现的杨公公提供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谢镇刚想盘算若是失败,后果会是如何,一抬眼便看到了杨公公逐渐阴沉的面色与陈襄焦急的眼神。原来我压根就没得选!心中这般想着,谢镇立时冒了一身冷汗。
        “能为杨公公办事,是小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啊!”谢镇拜倒在地。
#4 - 2023-1-21 09:06

        夜幕低垂,天上似乎又要飘起雪花了。城外,洛舒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载客的船夫,慢慢往西湖中的孤山荡去。上元节未到,湖面上已经漂着许多祈福的水灯了。船首轻轻撞开水灯,洛舒看着那烛火渐渐远去,消失在水雾里。
        孤山寺的香火并不旺盛。达官贵人更愿意去灵隐寺,而普通百姓又嫌过湖麻烦。年关刚过,孤山寺的门前只有一个百无聊赖的小沙弥。那小沙弥见到有人来了,连忙抓起身边的扫帚扫起雪来。
        寺院不大,正殿里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左右两侧的偏殿供奉着十八罗汉和药师佛。殿前的香炉中还有不少燃着的残香。洛舒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三支香,用炉中的余火点上,拜了三拜。
        洛舒穿过观音殿,叩响了后山住持的房门。
        一位面目和善的老僧打开门,笑道:“原来是洛舒姑娘来了。”
        洛舒望向门内,明间还坐着一位中年人,颇有些不怒自威的面相,便道:“打扰惠勤法师见客了,我还是先去祭拜先母的牌位吧。”
        “大过年的,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也来喝杯茶吧。”那中年人站起身,也走到门口。
        屋内陈设略显简陋,三人随意地围坐在一张方桌边。
        谈话间,洛舒知晓了那中年男人姓苏,在杭州府任官职。虽然喝的是茶,苏先生竟也有些微醺了。他一声长叹,说道:“虽然我常讲官场中都是些欺世盗名之徒,可自己也未曾成什么事。年前判决人犯时,心中想着循古贤人之风,放他们回家过个好年,可手中的笔落下却完全与内心背道而驰了。”
        苏先生倒了一杯茶,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总是想着寻一处清净之地,归隐田园。可又感觉对不起多年苦读,对不起家中老父,更是对不起朝廷和天下苍生。”
        惠勤法师往火炉中添着炭,缓声道:“人在官场,便不可想着归隐;人在田园,便不要为丝竹烦恼。人在其位,当谋其事。”
        听得这话,苏先生只得又长叹一声。
        洛舒坐在一旁,一时间插不上什么话。她抿了一口茶,蓦地想起父亲来。
        窗外飘起了雪,下山的路也看不清了。寺门前的小沙弥赶紧关上门,回了僧房。
#5 - 2023-1-21 09:07

        瓷窑中传来一阵脆响,谢镇知道自己的尝试又一次失败了。
        “连我这外行人都知道瓷器不能二次施釉,老谢你还愣要这么干。”说话的是黎昌明,杭州一家绸缎行的老板。他和谢镇是多年的故交了,年后刚忙完手头的事,便来谢家做客,正巧撞见谢镇在后院开了个小窑烧瓷。
        “我已经琢磨出技巧了,不日就能烧出来。”谢镇擦了擦额前的汗,把碎瓷片扫出窑来。
        “我黎家祖祖辈辈都是做这丝绸生意,和宫里打的交道也不少。你这么埋头苦干,从一开始就错了。”黎昌明拉起谢镇,又搬来两把凳子,说道。
        “此话怎讲?”
        “你从前给官府当差,那是要干实事的。卖到东洋去的瓷器一件就是一件,马虎不得。但给宫里当差可就不一样了。”说到一半,黎昌明抬头望了望四周,压低了声音道,“那群太监,只要不宣读圣旨,便只是逮着皇上随口的一句话捞钱,顺便博圣心欢喜罢了。而圣意同这天气一般难测,皇帝早上想要满釉,晚上可能就想要粉青釉了。所以说,烧不烧得出瓷器不重要,关键是得让那杨公公有利可图,才能保得你一家平安,荣华富贵。”
        听完这番话,谢镇沉思了许久,才说:“你知道,我从商十年,靠的就是一个诚字才发的家。”
        “你可要知道,官府做事得讲规矩,你就算逾了期也不过丢了生意罢了。但宫里来的人可不一样,一个不高兴,人头落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黎昌明着急起来,手中的茶杯被晃着洒了一地的水。
        谢镇依旧低着头,十指交叠在一起,死死地盯着脚前一地的瓷片。两人就这样坐着,过了快一个时辰,谢镇一拍大腿,道:“第二次施釉用石英试试看。”
        窑里的火又点起来了,黎昌明站在门前,后院的一切似乎都被那热浪扭曲了,墙非墙,檐非檐。他摇摇头,转身离去了。
#6 - 2023-1-21 09:07

        谢家的火是在立夏烧起来的。整个院子仿佛在油里浸过,漫天火光照亮了整片南城。城防营很快调来了水车,但那火似沾了邪一般,怎么都浇不灭。好在谢家周围有一圈空地,火势没有蔓延开。那宅子在一群士兵的围观下继续烧了一天一夜,才自行熄灭。
        据后来进去的好事者说,正厅里有一大一小两具烧成黑炭的尸体紧紧地搂在一起,“那谢镇也真是刚烈,连自己的女儿都舍得烧死。”
        “总好过给卖到甜水巷去吧。”
        “给谁卖到甜水巷去啊?”
        “不可说,不可说,说了要掉脑袋的。”
#7 - 2023-1-21 09:07

        洛舒在孤山寺已经住了半个月了,这些天来,她总是梦见父亲一手举着松脂火把,一手紧紧搂着烟儿的样子。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在火光中好似要滴下血来。甚至,在醒来之后,洛舒还能闻到淡淡的松脂味。
        惠勤法师在听了这个梦后,并没有像洛舒期待的那般开导她什么,而是在后山为她建了一个小砖窑,还为她找了个打下手的小沙弥。
        “你就当是为这座寺庙补贴些香火钱好了。”
        就这样,洛舒半推半就地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父亲的事业。
        惠勤法师为洛舒找来的小沙弥就是那天夜里在寺门前扫雪的那位,法号叫做净心。净心不过十来岁的样子,今年才刚拜入师门。他摇鼓风机的样子像敲木鱼一般,和着呼呼的鼓风声念叨: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制坯,施釉,入窑,出窑……烧制出的瓷器会有僧人替她带到城里去卖了。洛舒从来不问瓷器卖了多少钱,她只在乎每窑中那只施了两次釉的瓷瓶有没有碎掉。洛舒时常觉得,自己从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中被命运拽了出来,又被丢进了另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去。除开锦衣玉食和粗茶淡饭外,这两种生活有什么区别呢?洛舒这么想着。
        那个雪夜遇见的苏先生每个旬休都会来寺里,与惠勤法师高谈阔论一番后再离去。后来,苏先生调任去了徐州,洛舒便愈发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8 - 2023-1-21 09:08

        浙江闹了蝗灾。这是在寺里的饭变成了粥,又越来越稀,直至与清水无异的时候,洛舒才知道这个消息。也是这时,洛舒才明白自己的瓷器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卖出去过了。
        尽管如此,洛舒依旧过着那无忧无虑的日子,出窑的瓷器无处安放,只能堆在后山的野地里。
        一天,惠勤法师带着全部僧众下山去,只有法师和那个叫净心的小沙弥回来了。
        天气越来越冷,惠勤法师趁野草尚未枯黄的时候将它们全部拔下,腌了起来。净心摇鼓风机的动作越来越慢,口中也不念经了,转而念:
开春了就好了,等到开春了就好了呀……
        为什么等到开春了会好呢?春天的地里也不长粮食呀。洛舒听着净心的念叨,头昏昏沉沉的,什么都想不明白。
        杭州又下雪了,洛舒烧的瓷器越来越少,开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到后来,每一窑只有一个坯子了。当然,满釉的瓷瓶还是烧不出来。
        恍惚间,洛舒感觉自己变胖了,但却越来越没有力气了。
        雪开始化了,树开始抽芽了。一天,净心高声嚷嚷着捧着出窑的瓷瓶跑到洛舒的榻前:“洛舒姐!这回没碎啊!是满釉的青瓷啊!你快看看,洛舒姐……”
        净心把瓷瓶举到洛舒的眼前,淡青色的釉面像是倒映着连绵山峦的西子湖。
        西湖的冰裂了,洛舒睁开眼睛,忽然听见“叮”的一声脆响,那瓷瓶的釉面也如湖面一般蔓延出一道道裂纹。
        “刚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洛舒姐!”净心着急起来,眼泪直往下掉。
        洛舒的眼睛再也没有合上。
        “罪过呀……”房门口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9 - 2023-1-21 09:08

        多年过去,又是一个大年初二,破败的孤山寺来了两位客人。
        一身棉布长衫的中年人径直走进后殿,为洛舒的牌位上了三柱香。他身边那穿着厚重锦袍的胖子却冲到香案前,颤颤巍巍地捧起上面的一只瓷瓶,道:“这……冰裂纹的青瓷,正是圣上心心念念的……”
        还未等胖子把话说完,那中年人沉声说道:“杨公公,你连逝去的可怜人也要折腾吗!”
        “苏大人,都依您的。”那胖子身子一抖,赶忙把瓷瓶放回香案上,却仍不住地道,“可惜呀……”
#10 - 2023-1-21 10:29
(Elohim Essaim,请聆听我的请求)
写的好啊
非常经典的古风情节:手工匠人,皇权与政治的压迫,对尘世的逃避,以及兼有超凡品性与官场身份的人给予的最后一抹温情
整体充满江南特有的委婉的哀伤,对于主角舒洛本身形象刻意没有进行过多描写也是用于突出这一风格
以瓷为线索贯穿全文,也有一丝以瓷象征高雅、脱俗的意味,而却落入腐朽的官场利益场之中,这种对比蕴含悲剧美的内涵
情节上可以再推敲一下,1:烟儿的作用不明,如果是为了表现谢镇则显得有些旁生枝节,如果是为了下文烧家作为女儿替身让女儿逃走做铺垫,其实不太现实,官府、邻居不可能不知道有一女一仆的事实。2:以一句“发家十年以诚为本”就执意烧满釉瓷来推进剧情有些不妥,与上文谢镇明显与官府打交道已久,也算了解官场本质的形象不契合。
总之写的很好,有点语文试卷里的味道
#10-1 - 2023-1-22 01:22
えええ酱
好详细的评价!感谢!(´・ω・`)
关于烟儿:写作的时候确实没有仔细想过要烟儿扮演一个怎么样的角色,而是自然而然就把她写出来了。我想,可能是想作为一种欲望的象征吧。而后,在宋朝,眷养家妓并不是一件完全合法的事情,因此在特意的隐瞒下,初到杭州的杨公公没有知道也算合理。况且,在古代社会中,杨公公也不会认为一个女子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也就不会去详细调查了。
关于第二点:我觉得,人就算精明一世,也会糊涂一时。作为手工匠人的谢镇,内心肯定是有着对于完美的追求的。但这种执着在不恰当的时候出现,就会导致无法挽回的悲剧。如此,有种唏嘘之感。
再次感谢阅读!♪( ´▽`)
#10-2 - 2023-1-22 01:27
Chtholly
えええ酱 说: 好详细的评价!感谢!(´・ω・`)
关于烟儿:写作的时候确实没有仔细想过要烟儿扮演一个怎么样的角色,而是自然而然就把她写出来了。我想,可能是想作为一种欲望的象征吧。而后,在宋朝,眷养家妓并不是一件完全...
懂啦,感谢回复
#11 - 2023-3-14 12:32
我还是挺喜欢的,整体风格偏向写意,情节联系并不算紧凑,很多人物都只是一个匆匆掠影(烟儿,苏先生等等),但是在娟秀的语感下这些留白的人物本身带有天然的神秘性,配合文章的大跨度,有种窥见了时代一角的新奇感

尤其喜欢一些颇为生动细节:
“一个六品官员匆匆地从正堂里出来,被落雪砸个正着,不禁暗骂一声。谢镇不敢多看,赶紧进了正堂。”
“那小沙弥见到有人来了,连忙抓起身边的扫帚扫起雪来。”

不过我的阅读体验而言,觉得洛舒这个主角的聚焦程度有一些微妙,想去忽略主角她又冒出来,想去关注主角又仍觉疏离。如果更加详细地编织心理线索,写成一个完整的叙述视角,或者更加淡化成时代的一角,我可能会觉得整体更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