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652015-3-5 23:56 /
古谷实最出名的作品，是古怪搞恶的稻中系列，脍炙人口的“去死去死团”如今已成网络文化的一景。而画出如此谐谑作品的古谷实，一旦深刻起来，竟也毫不含糊。手头攒了一部《庸才》和一部《17岁青春遁走》。在网上听人评点，《庸才》之于古谷实，恰如《LEVEL E》之于富奸，不是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然而却可能是最优秀的作品。由于记得LEVEL E给我带来的无限抓狂，所以义无返顾地，选择从《庸才》开始看。一个下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就翻到了最后一页。这时候，纵然窗外红尘万丈，也应该打开窗户，透透气啦。
一、怪鱼
“日本全国每一天平均约有2500人因疾病、意外或其他原因而丧失生命。唉……今天在1亿2700万人口当中，亦有2500死亡。”
“话虽如此。”
“你相信自己会死吗？‘不会吧！’‘不会是我吧！’一个拥有健康的人一定会这样想。”
“你有想过自己乘搭的飞机会坠落吗？你在街上走的时候，你想失魂大意的货车司机会突然撞上人行道吗？你有想过自己的房子会被人放火吗？你有想过自己会撞邪吗？你有想过自己的肺部会生菌吗？”
“世上不光是不幸，也有幸运吧！”
“你有想过自己会中六合彩吗？你有想过自己会在荒山野岭拾到3亿日圆吗？你有想过自己一会拥有特异功能吗？”
“我的想法是这些事情不是幸运与不幸运的问题，而是主宰这个世界的人的选择。是的，是‘特别的人’。”
“这种人很少见。大多数人都不会经历极端的幸运与不幸，平平凡凡渡过一生。这就是‘普通人’。”
“我实在忍受不了那些自以为特别的普通人的无耻行为。一看到就忍不住想宰了他。”
这就是漫画前几页的全部对白，抑或可说成是主人公住田的独白。整部漫画的基调也从此定下：高中生住田渴望平凡生活，却对“平凡生活”抱有偏狭的理解。他对突发事件感到恐慌，看见怀有梦想的人时，既感到憎恶，又不自觉地羡慕。住田的父亲是个只会给家人添乱的醉鬼，母亲跟邻家的大叔私通，最终跑掉。在争吵和算计中长大的他，下定决心，既不想为别人添麻烦，又不想被别人的事情麻烦到，要靠在河边出租船只过活，了此一生。
但若如开头的对白中所说，人类遭遇的种种事件，并不是幸运与不幸运的问题，从而也不是平凡与不平凡的问题，而是主宰这个世界的“特别的人”的选择。“普通人”之所以成其为“普通人”，就是因为，他们并不具备这种主宰力，或者缺乏行使这种主宰力的准备。生活的平静水面之下，往往隐藏着无数逆流，欲望之鱼在此深水之中如梭穿行。对此种种缺乏认识的人，则可能被偶起的浪头、险滩的漩涡和跃出水面的怪鱼吓破了胆，甚至于被这深水潜藏的众多神秘攫取了心灵，走上了歧路。住田所期望的未来生活，虽然微末而实际，但仍有重重险阻在前。父亲所借的高利贷和母亲的私奔，先后沉重地打击了住田的计划，使他一步步走向崩溃的边缘。终于，情绪落到最低谷的住田，无法遏止自己心中的憎恨，用前日偶然捡到的H型砖砸死了回家要钱的父亲。他蹲在河边，感受不到罪恶感，却颓唐地想道，以往一直坚守的信念，一下子全部失掉了。
看到这里，对住田突如其来的暴行，有些许惊讶，但也只有一点。住田的母亲，在他小时侯偷偷告诉过他，要他趁大地震的时候杀死父亲，从住田毫无犹疑的行为看，母亲的话他一直记得很清楚。住田一直规规矩矩生存的面孔之下，其实也隐藏着深色的偏执。“……总之，世上最无耻的事就是夺去别人的性命吧？我最讨厌那种无耻的人，假如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真的会杀死他！！”这种矛盾的观念，就是住田持有、执着并最终实践了的。漫画中并没有过多渲染住田父亲的劣行，其实也是想要避开常见的“伤痕少年”形象，避免让读者堕入“同情主角、谴责社会”的惯常套路里，使之转将注意力集中在住田的思考方式和行为逻辑上。举起H型砖的住田，既是那个嫉恶如仇的住田，又是那个循规蹈矩的住田。鲜血染上衣襟，他也亲手毁掉了自己所向往的平凡的未来。
但故事至此，刚到半路。双手染上血腥的住田，放弃了对平凡的期冀，转而产生了另一种偏执。他向巡警发问：“世界上最坏的人是谁？”这是一个微妙的转折点。住田心中有意无意地，仍然不承认杀死父亲是他的错误，他希望给自己的行为找到理由——即为社会除害。他既然已不是平凡的人，那么就是命运之神借以除害的牺牲品。为了说服自己，他决定遵照这个使命再活一年，从而踏上了“寻找坏人”的旅程。
然而，不再平凡的住田，却并不具备与其命运相称的眼力和行动力，于是在他的旅程中却屡遭挫折：想去杀粗暴的放贷者，却被告知他的朋友已经将贷款代为偿还；想去杀性格扭曲的野上，结果目击野上袭击自己亲妹妹的男朋友，吓跑了他，又被警察发现；与持刀连续伤人者擦肩而过；在家中收留并信任痴汉大叔而不自知；在公车上妄想有一个变态的OTAKU袭击孕妇，然后被自己干掉。连续的失败，让住田渐渐怀疑起自己信念的可行性。在朋友与恋人的开导下，也曾想过：自己也许还可能选择成为一个成功的大人？
经过这昏暗但斑斓的一年，住田终于还是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家中。迎接他的，是挚友们和恋人茶泽，众人欢笑着为他补上了新年的庆贺。然后，当曲终人散时，单独留下的茶泽垂头告诉住田，她已经报了警，希望他服刑赎罪。住田平静地面对着走近的巡警大叔，提出要求，希望巡警允许他和茶泽再单独相处一夜。巡警严肃地端详半晌，最终同意。住田与茶泽言笑晏晏地筹划着出狱后的未来，然后，在茶泽睡着之后，坐起身，走出房间，面对着黑暗中幻化出来的心魔，喃喃自语道：“是吗？没有办法了吗？茶泽……你为什么哭……没有办法了吗……无论如何……也要这样……吗！？……”当浅睡的茶泽发现住田不在身边而冲出房门时，恰好听见一声枪响。住田趴在了岸边倒扣的小船旁。一支即将熄灭的蜡烛在角落里映出了“庸才 完”的扭曲字样。从脱离“平凡”的那一刻起，住田就如同刹不住闸的摩托车一样，加速驶远，直至死去。
二、獠牙
回头说说配角们。住田父母摊得笔墨不多，一个是长年在外躲债，面目模糊（作者并不愿意把他画得面目可憎），另一个则搞了一出有些滑稽的“为爱出走”。住田因这二人，生出满腔愤恨，但又无从发泄，卒至在负面情绪爆发等种种契机之下，亲手弑父。漫画也因是勾画出一种泛化的社会情境，让人觉得这种可怕的行为其实离得也不是太远（漫画一开头的台词也有拉近读者距离的意图）。
如果说住田的父母只是给故事发展提供气氛和线索的过场人物，那么住田的朋友们，则像是聚光灯照射下住田长度和形状各异的影子。想画畅销漫画赚大钱的赤田，不慎弄脏了好友喜一精心创作的画稿，脑海中想象出喜一震怒的样子，吓得在街上奔逃。但了解好友的喜一很快猜到了赤田慌乱举措的原因，只是说了一句“赤田那个傻瓜”，就原谅他了。
似可把喜一看成一个上进版的住田。他梦想成为漫画家，一出场就因为“金钱能否买到灵魂”这样的问题与住田很幼稚地打了一架，之后又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向成功，最终发表了自己的作品。住田之所以在一开始对喜一的理想主义作风如此反感，也许正是因为他从喜一身上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住田后来在街上寻找“坏人”时，看到喜一作品发布的新闻，也为朋友的成功感到欣喜，并想到，自己是否也能如他一般成为成功的大人。
夜野是住田最好的朋友，他猥琐、拜金，而且喜欢小偷小摸，但却肯为住田两肋插刀。看见住田被讨债者殴打后，他想为住田还清高利贷，于是铤而走险，与人结伙入室盗窃了两千万元，被屋主发现后，又帮凶杀死了屋主。几乎与此同时，住田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古谷实安排出一对朋友因为同一件事同时杀人的戏剧性情节，显示出强烈的对比意味。住田杀人是积怨爆发下的亲自出手，而夜野则是猝不及防下充当了从犯。住田杀人当时并没有多少罪恶感，而并未亲自动手的夜野则胆战心惊了很长时间。然而，住田内心深处一点点螺旋升起的无形迫力，将他渐渐拉向深渊。夜野却逃脱了共犯饭岛的追杀，反过来摆了饭岛一道，一点点地振作起来，踏上了事业的正途。两个人在漫画初登场时，一高一矮，一正直一卑琐，一俊朗一丑陋。但一片生活的骇浪过后，剩下的却是不起眼的那位。
茶泽是住田的恋人，也是他的朋友。从注意到住田开始，她就一直关心着这个正直但偏执的大男孩，试图了解他浑身散发出的阴郁，试图破译他眸中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求救讯息。在她不停的旁敲侧打下，住田逐步地向她托出了实情。但是，住田最终还是被黑暗从她身边卷走了。记得住田向她撒谎说自己未曾杀人时，茶泽大笑着流泪，而住田则强笑着流泪。这个茶泽，如古谷实的一贯作风，是馈赠给主角最好的助力呢。
除了他的朋友外，住田所收留的流浪汉塚本也是漫画中予人深刻印象的角色（古谷实似乎极擅塑造此类形象）。当住田将自己的事情用第三人称试探性地告诉塚本时，这位大叔慷慨陈辞道：“唔……这种事假如认真地说，已经不是愚笨不愚笨的问题……只能说他真是个没出息的人……要是我，就会跟他说……甚么多余的生命？甚么帮帮其他人？不要装伟大了！莫非你打算做超人？人世之中，背负着无尽的苦难辛酸，为明天而努力生存的人比比皆是。闭嘴！！甚么‘一步一步走向地狱’？别引我发笑了！！听住！地狱可不是这么简单的！是一生一世的！！一生人也要辛酸、痛苦、悲哀地过日子！！用一年时间就想赶快逃避过去！这如意算盘打得太响了！！别说笑了！为甚么没先过去自首，以服刑来赎罪啊！！之后再开始为别人做点事不就好了！？为甚么如此理所当然的事也想不到！？”
这一通台词下来，不仅住田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我也有一种为这位大叔鼓掌叫好的冲动。然而作者笔锋一转，紧接着描写了一位大叔持刀入屋猥亵青年女子的场景——这位大叔不是别人，正是塚本。看到这里，真是无语了很长时间。这还没完，塚本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将茶泽骗到小屋。此时大叔突然后悔，恳求茶泽只要在小屋呆一会，不要把他的事情告诉住田就好。茶泽断然拒绝，转身就走。于是塚本疯狂地将茶泽扑倒，猥亵并打伤了她。事后塚本不告而别，住田还惋惜地想道，为甚么大叔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离开了这里呢……还想拜托他为我收尸呢。这辛辣的一笔，再次呛到我的喉咙。记起住田收留塚本之前说过：“换了我是大叔你的话……在未把头钻进垃圾箱找食物之前……已当了强盗了。因为我是个废柴兼小器鬼，所以便会这样做……在未变成野狗之前……即使明知失败也好，也会拼命挣扎一次。”其实，成为野狗前会挣扎，殊不知，即使成了野狗，只要口中獠牙尚存，就仍会凭之在这世间挣扎。
三、标杆
必须承认住田对自己的评价：废柴。这位拎菜刀上街的少年，缺乏对负面情绪的弹性，缺乏识人之力，不能冷静面对现实，绷紧了一根死脑筋，明知此路不通还要一头撞上去。但这种废柴，是否如很多人所说的那样，没有什么代表性呢？
“我不喜欢庸才那个故事，真正善良的人不会丢下爱他的人。所以实际上他心里很阴暗，或者说这是个不能自圆其说的故事。”
“那是少数人的混乱逻辑，大多平凡没任何才能的庸才并没他那么无聊的逻辑。他们都善良，简单，执着，不会轻易放弃生活。”
“可能是我父母那么多穷农村亲戚和那么多破产工厂的同事里没一个这么偏执的，所以我无法理解。底层真正的力量里，我没见向这个方向偏执的。”
“作者大概也不想让人同情那个主角，更想引读者关注他行为和思考的逻辑。”
“疯牛就是从肉牛变来的。疯牛比肉牛的杀伤力强一百倍，没有人敢吃它的肉，甚至要拜它为图腾。你太小看偏执力了，这是一个号称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的时代。”
“大多数人都只是偶尔想过而已，如果真正想要付诸实践，那就需要一定程度的契机和疯狂。漫画就是给出了这种契机和疯狂。底层现在引发罪恶的种种混乱，大部分也与此有关。如果你也见识过一些心理医生的工作的话，就会明白这些的。”
避开对面目不斜视直直撞来的行人，在公车上被人粗鲁地挤开，在讲台上的发言被频频打断，彼时彼地，我的心里其实都有一种隐约的烧灼感。这种烧灼来源于动物性的攻击本能，也来源于因被无视或轻视而产生的愤怒。人类意识的形成及发展，绕不开一个以自我为标杆的“格物”步骤。这个标杆竖歪了，人就会斜视而终至晕眩；竖低了，看不清白云的轮廓；竖高了，看不清街道的细节；标杆太粗，就看不见自己的脚趾；标杆太细，就经不起狂风的摧折。
住田的问题，绝不简单是以上任何一种：他的标杆歪歪扭扭，粗细不均，用“扭曲”两字形容最为恰当。“平凡”这两个字，便是他的命门所在。他对“平凡”抱有偏狭的理解，殊不知任何理想中的生活都需要冷静面对并克服重重险阻，才能达成；因为父亲破坏了他对“平凡”的期许，他才会毫无罪恶感地杀死父亲；也因为“平凡”之梦的破碎，他日暮途穷、倒行逆施，转而以为自己担负上了“为社会除害”的使命，在“平凡”的背向之路上横冲直撞。自卑和自大交替表现在这个人物的心理与行为中，而友人竭力想要帮助他矫正认识时，他虽然无法反驳，却依然由着惯性下滑。救赎的契机其实出现过多次，但住田潜心里似乎在想：要改正吗？要走下去吗？这样下去一定没有好下场的？但是，改正的话，之前的种种，不就毫无意义，像个傻瓜一样了吗？
住田是个傻瓜，但是个内心深处舍不得承认自己是傻瓜的傻瓜。蓝了屏也舍不得按RESET的傻瓜住田，咬牙听着咯哒咯哒的响声，坐观病毒将自己的硬盘格式化完毕，再毁掉BIOS。所以他是傻瓜中的傻瓜。
但这样的傻瓜远比你想象的要多：拒绝承认错误的总统、恐怖狂叫的人体炸弹、跟家人斗气的撒谎中学生，怀恨在心的分手女友，不肯承认失败的玩家。他们振振有辞时，仿佛可以在每句话前加上“奉天承运”抑或“因爱之名”；不发一言时，却露出最直接的怨恨眼神。当这种怨恨积累到一定程度，恶毒诅咒之弓被拉开，伤人之拳举起，疯狂的空气漾起火药味，也就未尝不可理解了。
强迫症患者把自己打成死结，闷着头向前滚动。癔病患者把自己大字形放开，对每一次碰撞号啕大哭。色情狂分辨说缺少控制欲望的自信；杀人犯装疯卖傻，像拉斯柯尔尼科夫和住田一样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弱人们不是听不懂道理，而是下不了决心，或者缺乏行动力。现状如此，人们咕哝着互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歇斯底里起来。不过这一切阴影，终究是阳光照射的产物。如果直起身来，沿着光线的方向，越过障碍物眯眼望去，脸上就会感到一阵热力，并自然而然地弯起嘴角。生命来源于那颗恒星。让我们记得住田最后挣扎的痕迹吧，没有那股热力，他是活不到最后一页的。
“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有可能……将这么‘普通’的将来得到手……”
“到最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特别的家伙。”
“不是死亡率高不高的关系。也不是运气好不好的问题。”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论是大富大贵的人、善心的人、坏人……死期到时……就只有死……”
“可能是明天，又可能是几十年之后也说不定……重要的是，死之前可以做得到些甚么……”
“在这个世界里，有很多人，想活也活不了……”
“不要比较……不要……”
“我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做的……”
（写于2006年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