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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的精神分裂者——从另一个视角看中国动画行业

促使我写这篇文章的动机，是最近几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是去开一些恶心无聊的会议。具体的会议内容没必要说明，也没必要详细说明我所经历的会议有什么东西让我觉得恶心无聊，我只是在回家以后对这些会议本身作一个事后反刍。

我想告诉世人，在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时间，有过那么一个地方，有过那么一群人是在做那么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可以令我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待自己所身处的行业而已。在许多年以后，这些文字没准会统统变成废话，也没准会成为一个时代的见证。但无论如何，我先写了，至于是否成为历史，那就看诸位了。

1923年，精神分析学家佛洛伊德提出三个概念以解释意识和潜意识的形成和相互关系。这三个概念分别为：“本我”（完全潜意识）代表欲望，受意识遏抑；“自我”（大部分有意识）负责处理现实世界的事情；“超我”（部分有意识）是良知或内在的道德判断。（摘自维基百科）
我推测，佛洛依德是认为我们的人格意识本质上是分裂成两份。一份叫做“本我”，这一部分不受约束，全部由生存本能所充斥；一份叫做“超我”，这一部分满是约束，全部由经验和集体意识所充斥。当者两份意识在不断磨合和冲突之中，他会生成第三个人格“自我”。这个人格是上述“本我”“超我”妥协与制衡而生出的，当“本我”的权力更大时，我们表现为充满欲望和攻击性。当“超我”的权力更大时，我们会表现为遵守秩序和自我约束。总而言之，这三个人格就好像天文学中的“三体问题”，永远都没有规律和迹象可循，他们之间的“三体运动”是永远无解的，所以也造就了我们所说的人心难测。

人尚且如此，人与人之间的那就更加复杂深奥了。

【超我】
我在中国动画这个行业也混得有些时间，在进去之前和进去以后，我一直都有关注普罗大众是怎么对待中国动画的。加上我自身从一个局外人变成局内人，我自己的内心轨迹一旦和别人的想法碰撞起来，就很容易产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众所周知，普罗大众对于当今的中国动画的主流意识是山寨横行，有希望的原创很少。纵然有，也存在足够多的缺点让人提不起劲。
比如这篇文章写作之时，高调的原创动画《魁抜》上映结果市场反应是曲高和寡，以及高铁侠的被曝完封不动抄袭之事件刚过去不久。这些事情总是让人心情激荡，激进的人会干脆提倡给中国动画来一次休克疗法，温和一点的则提倡应该集中火力去对付那些山寨之作。这些想法无所谓好坏，各有理由。但我发现，这种要求实际上更多的是一种道德上的希望。
公众总是对“原创”这个字眼很敏感，生怕会在一条号称原创的片子里找到哪怕一丁点的模仿痕迹。先勿论高铁侠那种纯粹照抄的，似乎连某些有明显模仿痕迹的片子公众都可能抓住其模仿不放，将“山寨”之名挂于头上。甚至，明明这条片子里根本就没有模仿、抄袭、山寨，因为一些偶然的因素而硬生生地将其联系起来。比如某个网站在高铁侠事件没多久后所开的那个专题，里面声称某部片子里的女角色“造型疑似抄袭《化物语》里的战场原黑仪”，某角色的身份背景“和樱花大战某个角色很相似”等莫须有言论。似乎，如果公众不能在一部中国动画里找到其模仿的原型和痕迹反而是一件破天荒不可思议之事。
还是那句话，这些指责和非难无所谓对错，只能彰显某些人在作这些指责和非难时所代表的立场，以及他们的认识程度是否肤浅。我只想总结一句话，公众对待中国动画，更多的是会先入为主以道德层面去批判一部中国动画的好坏。如果不符合公众的道德观，那这部动画就一定是缺陷的，有问题的，甚至是有罪的。

【本我】
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人本身也那么复杂了，动画行业只会比人自己更复杂。在中国的动画行业里实际上是存在着另外一条道德判断基准，这个基准是来自于动画行业最根本的生存目的——盈利。
在这条道德基准里面，抄袭和山寨并不是一件坏事，有时是必须的，甚至是值得鼓励的。在中国学过政治都知道有句名言，“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会非常胆壮起来。只要有10％的利润，它就会到处被人使用；有20％，就会活泼起来；有50％，就会引起积极的冒险；有100％，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有300％，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
在文章撰写时的中国，动画本身有时并不是一个艺术媒体，更多的是为了他们的产品做一次有故事的宣传。因此，动画本身是一件货物。货物就必须有量，有足够的量才能产生最基础的利润。而且这个量的需求是巨大的，制造时间则越少越好。当如此巨大的量搁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还想当艺术那般慢慢构思，慢慢塑造是不可能的了。如是这般，那个想法就像那条蛇诱惑你去摘取禁忌的果实——是不是直接模仿别人，甚至抄袭别人照搬别人更容易达成这个效率呢？这是一个恶魔的诱惑，但这也是一个难以抵挡的诱惑。
我在做动画的这段时间内，最让我百感交集的是一个词：“量产”。“量产”就意味着极其容易失去个性，失去我们公众追求的那种道德高点。但不量产，我们这家公司，我们这个行业就别想活下去。这无关对错，我只是总结一句话。商业利益里的中国动画，生存是第一目的。只要确保这个第一目的，我们才有能力去谈其他东西。

【自我】
如果说，公众对于中国动画的道德要求是“超我”的话，那么商业上的利益要求则是中国动画的“本我”。他们互相拉扯，才渐渐形成我们这个行业的“自我”。然而我不得不发现，中国动画的“超我”与“本我”的斗争竟然是如此的剧烈，剧烈到几乎已经是“分裂人格”的那个地步。
纵观日美的发达动画产业，尽管“本我”与“超我”之争一定存在，但是双方都会适当地遏制自己。“超我”（社会道德）会给予动画相对宽松的环境，他们支持和鼓励更多有意思但不一定人人欢迎的作品；“本我”（商业利益）也会在满足自身的情况下，一定程度允许出现一些商业价值不高的作品，保证作品水平不会一味导向庸俗的铜臭味。日美的这个“动画人格”在完善的制度和相对宽容的社会意识形态下，尽管有时会摇摆不定但也会相对健康地发展。

但中国动画我则看不到有什么健康。“超我”喜欢捕风抓影罗列罪名，喜欢对中国动画这个客体进行言语和意识上的暴力对抗；“本我”也只会一个劲地满足自己，尽可能地压缩自由空间，巴不得将动画的剩余价值榨干得一点不剩。两个对立的人格疯狂地互相攻击。“自我”开始时默默无闻，继而剧烈反抗，继而伤痕累累。“分裂人格”已经几近达成了，迟早有一天，“自我”会分崩离析，成为或“本我”或“超我”的奴隶——或者归于虚无。

【修罗场】
我曾经在猫星石写过文章，大意是说希望进中国动画这一行的人必须抱着必死的觉悟。现在我补充一句，这个觉悟的程度是和你对动画爱的程度成正比。因为你越有爱，你就发现其中当真是一个修罗场。如果你没爱，进来只是为了谋生，则丝毫不会看见其中的风雨。

这不是一篇探讨真理的学术文章，我写这篇东西没打算评价上述事情的好坏与否，也不打算结论得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我只是通过另一面观察到这个行业体貌和可能的未来。就好像科学家预测太阳将会在大约50亿年后变成红巨星，太阳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这到底说明了什么，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