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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绳以西、国境向南：《攻壳gig》与鸭子的“东南亚密林史”

《攻壳gig》是以合田一人和久世英雄为对手戏的故事，对这两个核心人物的挖掘可以帮助我们解开故事中的诸多谜题。关于合田其人，我已在《禁欲英雄与革命——兼论“处男”在《攻壳GIG》中的作用》一文中有所解析。本文则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入手，谈一谈久世其人与“久世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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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评价久世其人，就不得不好好审视由其引发的“久世革命”。作为“押井守” 影像中恢弘的一场革命，“久世革命”可以说是自《人狼》《和平保卫战》以来，鸭子所虚构的if世界线中日本现代史的终点，其背后映射的议题也囊括了日本的现代性问题、民族主义、殖民主义问题等近一百年来的关键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说，《攻壳gig》其实可以看作鸭子以影像方式对日本现代化道路发起的再检讨，而“久世革命”就是这场讨论的最终答卷。

一、从冲绳到东南亚：《攻壳gig》的影像空间

对于不太熟悉鸭子的观众，答案开头的结论可能显得夸大其词。从表面上看，《攻壳gig》无非是讲述了一场赛博时代无疾而终的大众革命。紧承《攻壳sac》的事件线，《攻壳gig》的主舞台仍旧是近未来的日本，大体上看不出与日本现代史、特别是战前史的联系，又何谈解答了现代性的问题？

然而，不同于神山健治这种典型的新世代御宅族监督，作为旧世代的残党，鸭子的“政治系”作品与日本的现实和历史大多有极深刻的勾连。在《攻壳gig》中，鸭子巧妙地用两个“锚点”将故事与日本的现在和过去连接起来，进而牵连起过往作品中的诸多伏线。

第一个锚点是“离岛”。在《攻壳gig》中，难民被圈禁在远离日本本岛的“离岛”之上，沦为备受歧视的次等公民，只能被迫从事与核污染清理有关的高危职业，构成了后续“难民危机”和“久世革命”的背景。“离岛+非国民待遇”很容易让人想到日本一南一北两座“离岛”——冲绳和北海道，以及背后的冲绳问题的阿伊努人问题。

剧中，难民在日本政府的系统性歧视下，发展出与核污染清理相关的畸形经济，让日本本岛既远离了危险，又收获了国际声誉和经济利益，本质上是本岛宰割离岛的利益以自肥。而这种本岛对离岛的剥削模式，与美日合谋下、如今仍存在于冲绳的“基地经济”如出一辙。众所周知，冲绳人不仅在二战期间为守卫本岛付出了巨大牺牲，在战后仍作为美军的主要驻地，沦为保障日本本岛安全的“代价”。而在美日的刻意引导下，冲绳当地产业也被塑造成仰赖美军基地消费的“基地经济”，迫使冲绳接受这种不正义的安排。种种迹象表明，《攻壳gig》中难民所居住的“独岛”，就是冲绳这座“离岛”。

而从“离岛”出发，我们很快就会发现《攻壳gig》中所隐藏的更大的空间，那就是由“难民”这第二个锚点所带出的，东南亚。

在《攻壳gig》中，独岛之上的难民是来自东南亚的“战争难民”。为何大量难民不选择前往中国、菲律宾等地就近避难，而是群集于日本北方的独岛？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在鸭子的if世界线中，日本深度参与了东南亚战争，无论是兵船抑或是商船，都会在往来间带来大量难民。由此，故事的伏线也就深入了日本的殖民历史。

这种对前日本殖民地的关注，可以说是鸭子的恶趣味所在。这些殖民口味的元素总是出现在各种不起眼的角落里。我们很容易想到，《红眼镜》中人狼部队的残党都都目红一的逃亡地就是台湾；《和平保卫战》中拓植行人则是在东南亚丛林中遭受刺激，才决意发起兵变；《攻壳机动队》两部电影的发生地都在香港；《攻壳gig》中石川为弄清久世的身世，前往的第一站也是台湾。

但也正是这种对前日本殖民地的关注，赋予了鸭子更广阔的思想视域，并体现为一种独特的作品质感。事实上，在鸭子之后，我们并非不能看到一些带有严肃意味的政治科幻，远如神山健治继《攻壳》系列后趁热打铁推出的《东之伊甸》，近如会川升的《超人幻想》、庵野秀明的《新哥斯拉》。但这些作品往往是以日本最近三四十年内的“失败国家”或“非正常国家”状态为基点展开想象，难以前溯至日殖时期这段“晦史”，因而一旦涉及“日本何以成为现代日本”的日本现代性，或者说民族主义问题时，就显得力不从心。

与之相反，《攻壳gig》恰恰是以日殖时期为基点展开想象，其中出现战争难民影射了过去的日本的殖民历史，独岛及其背后的冲绳则影射了如今仍存在于日本国家内的、日本殖民主义仅存的“成果”。而在铺垫完《攻壳gig》所讲述的对象后，我们就可以深入东南亚的密林，进一步探索鸭子所讲述的内容。在密林之下，埋藏着鸭子用数部作品写成的if日本现代史。

二、鸭子的“东南亚密林史”与作为加害者的日本民族主义

故事要从战争刚刚结束的那段黑暗岁月讲起。美占时期 ，出于对日本赤化的恐惧，GHQ推动组建了后世称为“55体制”的保守政权，警视厅（首都警）也相应组建了被称为“人狼”部队的反赤化武装。在成功镇压赤潮后，“人狼”部队作为新政权急于摆脱的黑历史、惨遭清洗，由此引发人狼叛逃事件（《人狼》）。部分成员突围后逃亡台湾，之后又返回日本寻求报复（《红眼镜》）。余下的部分人则隐入市井，成为以站着吃荞麦面闻名的“立喰师”，并在若干年后成为民俗学者研究日本战后精神风貌的“都市传说”（《立喰师列传》）。

若干年后，为了应对由东京都扩建引发的日益增长的机器人犯罪，警视厅再次组建了以拓植行人为首的特车部队。这支部队随后被派往东南亚执行“维和”任务，并在拓植行人受同伴受伤刺激，误伤当地平民后，再度被作为黑历史抛弃。1993年，拓植行人乘风浪而来，对“和平”发起拷问。随着一发飞弹摧毁湾岸大桥，东京都内政府与军方的矛盾和猜忌开始变得难以控制，以至于发展到警视厅与自卫队在都内公然对峙的程度。虽然兵变发动后不久，特车二课在后藤喜一的带领下突袭海浦，逮捕拓植行人，但日本国内的裂痕已然种下（《和平保卫战》）。可以想见，未来无论何方想要在国内斗争中占据上风，都不得不更加倚重美帝这一外部力量。日本“和平国家”的表象难以维持，不得不大幅右倾化。

因此，合理的推测便是，拓植行人的兵变进一步推动日本倒向美帝，在此条if世界线中更深度卷入东南亚战争，并导致大量战争难民聚集于日本独岛。以海外扩张为基本国策的“海军系”药岛政权随之成立。

sac事件结束后，“海军系”药岛政权垮台（《攻壳sac》），新成立的茅葺政权以此为契机，重新检讨国际政策，声明要走独立自主的道路，着手退出东南亚战争、解决难民问题。对此，以合田一人为首的右翼势力策划了难民独立计划。虽然在自卫队登岛前，中俄战机相继从独岛上空掠过，警告日本不要轻举妄动。但在合田的挑拨下，难民不顾久世的劝阻，先一步宣布独立，给予自卫队合法登岛的借口，久世也被秘密处死（《攻壳gig》）。在日中俄交恶的形势下，茅葺政权垮台已成定局，新政权为了维护自身安全和区域霸权，必然与美帝更紧密的合作，合田的阳谋顺利实现。

虽然出于故事的流畅度，对个别作品的设定有所更改，但可以看到，鸭子的“政治系”作品（《犬狼传说》系列、《机动警察》系列、《攻壳》系列）本身构成了一个非常完整的事件序列。在这条if世界线中，日本民族主义的每一次抬头都与东南亚局势紧密相关。从这个角度来说，一如二战前日本对东亚、东南亚国家的侵略，日本民族主义始终包含了一种“加害者”意识，它的出现和战后的数次回光返照都是建立在东亚、东南亚弱小民族的压迫之上，是一种强者对弱者的霸凌意识。区别只在于，在二战之前，这种民族主义是建立在极度自我膨胀的打败“英米鬼畜”的“近代之超克”之上；而在战败后，则走向了与“英米鬼畜”联合以继续维持自身的实力地位和区域霸权。

日本的这些选择反映了后发现代化国家建立清晰的国族认同的困难。对英、美等原生现代化国家而言，其现代认同就来自于本土传统，两者之间不存在太大的割裂。但对日本等后发现代化国家而言，现代化作为外来影响的产物，却与本土传统格格不入，往往激起保守与维新之间的争论，埋下撕裂国家的隐患。因此，如何平衡本土传统与外来影响，形成一套完整连贯的国族认同，就成为日本等国走向民族国家、走向现代的重中之重。

为了弥合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裂隙，后发国家通常采取的策略就是夸大现代化的“普世性”，以此证明本国的现代化并非受英、美等原生国家的影响，而是出于本民族对“普世性”的追求。但另一方面，这种对“普世性”的过分强调，又会导致当“XX现代性”被提出后，本国知识分子和民众会迫切地要求其对外输出，以证实“XX现代性”的“普世性”。对后发国家而言，试图用这种匆忙缝合起来的意识形态进行对外输出显然不可能，最终往往沦为打着“XX现代性”旗号的武装侵略。

因此，在鸭子的作品中，日本国家总是表现出一种“伪善性”：一方面，为了维护自身统治和利益，日本政府并不吝啬使用暴力，培植诸如“人狼”部队、拓植学校等右翼势力；但另一方面，出于爱惜羽毛、维护自己“和平国家”的美名和道德正义性，日本政府又极力掩盖这些黑历史，会在必要时刻毫不留情地清洗这些国内、国外的镇压者。只是，这种首鼠两端的投机行为终究是以对外扩张为底色，一如“东亚共荣”的表象下仍旧是“东亚战争”，当日本民族主义不断饮下对外扩张这剂作为毒药的解药时，它实际上为拓植行人、合田一人等野心家的登场准备了机会。随着各种兵变和事变被频繁制造出来，在这条if世界线中，日本也就沿着右翼民族主义的道路越行越远。

三、“久世革命”与弱小民族的生存之道

最后，说回“久世革命”。作为这段if日本现代史的终章，鸭子究竟给予了日本民族主义何种答案？

如同之前所说，作为旧世代的残党，鸭子的“政治系”作品与日本的现实和历史大多有极深刻的勾连。因此，要解答何为“久世革命”，我们就要返回它在现实中的“锚点”——冲绳左翼运动。

对于冲绳左翼而言，首先必须接受的事实是，冲绳是弱小民族，无法对抗作为强大民族的日本。这不仅意味着冲绳在日常中表现出隐忍和克制，也提醒了冲绳不能在周边其他强大民族的支持下变得飘飘然，因为急于脱离日本的控制，而被其他强大民族利用和裹挟。

既然冲绳无法对抗日本，那是否意味着前者就要放弃民族身份，主动融入日本，将自身牢牢地绑在这架战车？答案显然也是否定的。因此，冲绳面对的主要问题就是，如何在不对抗日本的情况下维持自身的民族身份和独立性？

对此，冲绳左翼的策略是，放弃民族主义中“普世性”（即绝对性、排他性）的部分，将冲绳民族主义改造为一种“地方化”的民族主义：一方面，冲绳不谋求独立于日本的地位，冲绳始终是日本国家的一部分，冲绳民族主义则是日本民族主义的组成部分，放弃与日本的全面对抗；另一方面，加入日本国家并不意味着冲绳对日本民族主义随声附和，与之相反，冲绳应当利用“内部人”的位置，围绕着民主体制和和平宪法，与作为“加害者”的右翼民族主义做更坚决的斗争，以内部冲击的方式促成日本民族主义走向温和、多元 。

此处暂且不讨论这套斗争策略的有效性，但可以看出，“久世革命”明显参考了这套策略。久世藉由刺杀茅葺总理失败而摆脱了合田一人的引导和操纵，此后的主要活动就是安抚难民情绪、促成事态降级，避免难民与日本政府走向全面对抗，获得与茅葺政权谈判的空间。与之相反，合田一人的主要活动则是培植难民的激进独立情绪，为此故意将受控制的久世打造为难民的“弥赛亚”，放任中俄做出支持难民的宣言，使难民误以为有能力与日本对抗。而随着故事终章难民主动炸毁连接独岛和日本本岛的桥梁，主动割断与日本国家的联系，这场弱小民族与强大民族的对抗也只能走向失败的终局。

“久世革命”的失败再度表明了，在当今世界，普世性、绝对性、排他性的民族主义的强大力量。哪怕是在这个“XX现代性”层出不穷的多元化时代，任何“XX式XX”都不能像可口可乐一样全球只有一个标准，人们依旧对“民族主义”抱持着近乎单一的想象，藉由“民族身份”所划定的冲突线如同思想钢印一样牢牢印刻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煽动起的仇视、对立仿佛要将世界拖入永劫地狱。

那么，“久世革命”就全无成功的可能性吗？实际上，剧中久世本人曾给出过一个革命胜利的条件，就是当“网络由一种下层构造变成上层构造”。

如何理解这里的“网络”？是指那种不切实际的“机械飞升”、“电子天国”吗？显然不是。作为20年代的人类，我们至少已经见识过三种类型的“网络”：在这三种“网络”中，久世对何者寄予厚望，不言而喻。这就是鸭子眼中信息时代的技术爆炸留给未来的钥匙。至于这把钥匙是否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我们或许已经可以下结论了，或许还可以再等等。

注：很多人问过我，《攻壳gig》作为一部由神山健治监督、押井守系构的动画，到底适不适合算作“押井守”的作品？对此，我的回答是适合。因为“作者”不仅可以是某个具体的人，还可以视为由某人发扬的一种“风格”系统。如果以文本为中心来看待的话，后者（即“风格”）反而可能更接近“作者”的本质一些。从这个角度来说，《攻壳gig》在风格特征、思想内核、事件铺陈上，都可以视为“押井守”这一风格系统的一部分。甚至由于鸭子本人退居幕后，在群策群力之下，《攻壳gig》反而可以说发挥了鸭子120%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