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4-13 13:08 /
他难耐地呼出口中的热气,将手指捻起猛地向玻璃门的铁把手撞去,随后闪身躲入室内阴凉之中。带着下意识但回过神来又加重程度的大模大样,他走到了一楼走廊最角落房间的门口。稍稍停驻了一下,便步入一片白炽光中。
2点39分,刚刚好的时间点,但是此时教室里却只有一个人。对方从书本中微抬起头来,但眼神没有丝毫转移地向门口随意点了一下头。一丝搔痒和不适在左胸口下侧开始蔓延,让他想将那不适的部位赋钝圆的桌角处予以矫正,虽然这里没什么人,但他还是忍住了。抽出本子坐到了女生的斜对面,接着是笔袋,但原来放进去时就没拉好的拉链让里面的器具落满了洋洋洒洒全是笔迹的纸面。体内未祛除的热气此时尽数随着汗水沁了出来冲上头颅,压迫着眼球令其一瞬失明。他无奈地缓缓将文具都收入笔袋中,却发现唯独少了最常用的那支黑笔。幸而热气在此刻终已褪尽,空调房冷意随之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没有办法,他心想,随手拿起一把红笔开始奋笔疾书,将脑内的文章框架在纸上丰满泻出,五分钟过去,他发现写出的尽是些缀满定语牵复图形的冗长句式,似乎唯可以称道的只有饱满流淌的气势。在停滞中他转起了笔,抬头长久地觑着斜对面的人,但对方即便是在翻页时依然毫无感应。两只手肘压在桌缘的力量愈发死硬,在即将将他的身体从椅子上翘起来的前一刹那,红笔摔在了桌上。而她此时才仿佛被惊到了一般,抬眼平平地迎向那射向自己的、尖锐又带些冷酷的目光。
“这就是你写的小说吗?”她的声调波澜不惊。外头不休的嚣叫转为背景音,“这间新教室的窗户总不至高科技到也是声控的吧?”他在心中狠毒地自嘲。
“是的,我马上就要完成它了,我马上就好。”
“哦。”
沉默。20秒后。
“你是特意用红笔写的吗,在快要结尾的时候?”
一阵怒意快要难以遏制地冲出喉咙,他的嗓音因此变得枯干。
“为什么是特意?你觉得这是特意在什么地方呢?”
“不,我只是看到就觉得——”
“不不不,我确实是纯粹有点好奇,我可以非常诚恳地保障……就算讲讲你为什么这么说也行,我连这也是想了解的。”好像有根弦绷断了似的,他忽而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枯涩也随着一次中断的咳嗽流畅起来。
她轻蹙起了眉头,以绝不是字斟句酌的态度缓缓吐字:“爬满整页的血书,我从来没见过。”
闻言他低下了头,那密切地鲜红让自己也吃了一惊,覆去了书写本身的熟悉感。再没有比这更加凄惧震怖的血书了,那即是血淋淋的腐肉和平滑肌纤维被切碎的直接展示,残存的空白此时却成为应值得注意的——那是如同蛆一般极尽扭动钻研的欢快生命力,令他左胸口下方的不适处共鸣着撺掇起来,为这生机欢呼喝彩。他为自己呕出的这团腐肉所惊异,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做了何等疯狂的事,并随后出于理性对这诡异的怀疑生出讶异。
“你自己也被吓到了吗?”学姐看向他的目光这次带上了点严肃。
“你自己也被吓到了吗?”提高音调的质问声。
“我没有。我必须!……我必须要写完。我绝对不会妥协,这和以往都完全不同,你可以理解的吧?这不是我和任何其他东西的对抗,这也不是任何一瞬间的、瞬时间即被赋予意义的工作。即便我想对着一切非我高呼着‘我绝不妥协’,但如果我吸毒了呢,我成为了植物人呢,我失去了自己的理智了呢?不,不是失去理智,我不会对任何心理医生和自视甚高的专家妥协,没有人有资格对我进行诊断!”

“我可以,任何人都可以,如同你能想到的一样,随便什么人可以做到这一点,如果他们有力量的话。就像你对其余任何人做的一样,我们在此都是一样的。”

“是的,你说得对,一切都复杂上了无穷倍。但你一定要懂得,现在我所担忧的是与这些都完全不同的:只要有一个孤独的时刻,只要一陷入软弱的境地,或者身处死亡和那绝对蔑视羞辱的浪潮中,只要有一刻意识形态建构的卡顿,只要有一刻我未从那生死决斗的浪头超越而出,我就会在下一个瞬间决口,崩溃就成了自我的宿命——是的,‘宿命’,那崩溃的洪流和宿命这狗屎一样的概念,化作形式和实质同时产生了,我自己竟然不成为我自己了!而最惹人发笑的是这一切是号称最硬骨头的、最不擅妥协的自己心甘情愿造成的。所以,一千次的笃定不如我现下的工作一丝一毫,这是我自己在让自己受苦——你必须要知道这也同主奴辩证法是不同的,在这里两个的我都在激烈地拮抗着,那个笃定的、永不妥协的我和另外一个藐视一切质疑一切的、同样永不妥协的自我,他们——我们相互瞪视着对方,我们对对方、对自己也对这所有已发生、在发生与将要发生的一切知根知底。正因为如此再没有任何征服、杀人和死亡的余地,我们不惧任何烈度的威逼和瞬时的猝死,那么任何否定性、任何如吞下一口凉水,割去一个菜头般杀人的冷酷革命决意在此就都是完全失效的。只剩下我必须要完成这部小说的心愿,必须以我让自己受苦这一最为艰难与下贱的方式完成。”
“我不会看的。”
“为什么?”雄辩所郁积的激情如遭重击般粉碎,那是80公里时速的棒球击中鼻梁随之落地后升腾起的感觉。
“你自己都害怕直视吧?那又怎么奢望别人忽视那些红色笔迹呢?”
“我没有害怕”,在又一次重申后,他再次骄傲起来,面带宽容的微笑言道:“不过这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你就权且当作我是为了这一切的终结特意以红笔书就的吧。”


时间走向下午。最后一个句号终于圈上,他内心所有对于写作的兴致和耐心终于枯竭,但在略一扫过结尾内容后,表达欲与自豪感又猛地激增。
他突然站了起来,若不是桌子撑在大腿前,他就会控制不动地向前栽倒。一股更大的欣快压倒一切豪情万丈,他的喉头开始不住地颤抖,整个人快要歇斯底里地呼喝出来。
他睥睨着斜对面的女生:“学姐,我终于完成了。”
“很好。”
“确实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觉得,我自认为写得不错;哦不,不能说是写的好,只能说是将我的所思终于落实了下来吧。可这么想来书写的工作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呢?但是!但是,这对我来说确实是无比困难的——”
“不,我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个,不好意思。我曾经说过,我加入文学部是想要写出我心满意足的故事。”
“嗯,我记得。”
“这个故事对我来说正是足以达到这个意义的,我终于完成了。我想向你申请退社。”
学姐对此报以柔和一笑:“好的,再见啦。”
“再见,学姐。”
他坐下来瘫在了位子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想到这是在文学部的最后时光,他不禁心潮澎湃。
再见了,学姐!
当天夜晚他将游泳池内的水排空,以全校被其杀光的师生尸体填入其中,形成了众鬼魂口中相传的校园七大不可思议之首,并以此向学姐求爱,使她流下了感动的泪水。然而他最终还是被拒绝了,令人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