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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昭之的混乱枚举

新房昭之有可能是另一种维度的今石洋之。和今石一样，新房动画的核心仍然是一种（非贬义的）“无意义（nonsensical）”。但是不同于前者，新房打造动画视觉形式的策略更加迫切——或者说难听点——更加急功近利，而且更加跨媒体（marked by intermediality）。新房热衷于在动画里混用静态图像（观众戏称的幻灯片风格）、剪贴画（《锁锁美同学@提不起劲》和《魔法少女小圆》里的很多桥段）、手办模型（本作OP）、现实摄影的转描（《历物语》中的几个场景）等传统动画之外的视觉形式，并且尤其执着于两类实践：建造一种模糊的“现代主义”建筑空间，以及对无关，或者说无意义之物的随机调遣。

新房动画里的建筑经常是一眼假：广袤无垠、干净透亮、建筑要素无限重复，很难说具有多大的实用价值。这些不现实的建筑和人物时常割裂开来，部分表现为3D建模和2D作画在画风上的差异。在这些非现实空间里，新房经常排布和故事或人物无甚关系的内容，比如用整齐排列的挖掘机臂充当廊道，或者在塑胶跑道上打上人生选择的字幕。新房在做的恰恰是列一份无限的清单，类似艾柯所言之“混乱的枚举”一类：自然和人造环境、多变的气象、被涂成同色的成套商品、纯粹或繁杂的几何结构，乃至肆意发散的对话和人物内心的“意识流”（或者，按德国浪漫派的风格，“意识断片”/fragments），似乎都是围绕在故事周遭的、混乱的无限枚举。这些清单上的项目大多数时候无涉。因此，新房的动画在本质上可能是一种没有空间的世界：只有人和人发生交集、对话、意识碎片拼接，而随意变换的空间和随机出现的物件不断重申着这些动作所处世界的幻觉特点。在不同世界中保持姿势不变的人物让人想起一个集合了100位3D建模师的动画练手视频Top 100 3D Renders from the Internet's Largest CG Challenge。那个视频中，画面中的角色总是做着同样的动作（从左向右艰难前行），千变万化的是他们所处的环境（废土、外星、魔界、微观宇宙）和这些角色自身的外形（人、动物、机器、外星人）。相比今石，新房动画更肆无忌惮地把形式抬高，更夸张地呈现一种“nonsensical is our thing”的态度。就好比，在今石那里仅仅是为主角发绝招提供背景墙的大字标语，在新房这里却能单独占据非常多的独立的张数。

另一方面，新房昭之的动画实践同样存在一种发展为“博尔赫斯式（杜撰名称，指类似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作品风格）”影像的可能性。影像化博尔赫斯有很多路径，其中之一更多是叙事性的，像劳尔·鲁伊斯《水手的三枚硬币》那样，用角度奇诡的镜头和丰富的旅行影像讲述博纳文图拉的雏妓、新加坡的童身老朽、丹吉尔的双子匪盗等人的故事；或者如同曼尼·夏希希的《龙来了》那样，干脆放弃处心积虑的影像设计，只用层叠的叙事技术来搭建口头上的神话和迷宫，并用图像的缺场塑造克苏鲁一般的、不可知的氛围。另外一条道路可能就是物语系列引申出来的策略（但并非物语系列本身）：轻视甚至放弃细究故事，只靠图像的无限枚举表现幻想和梦境变为现实，以及在无尽的回忆之海中寻求符号之力的过程。

在影像以外，物语系列本身算不算是博尔赫斯那种“中国匣子”般的故事套故事？比如《历物语》中，在单元剧框架下寻找和买卖怪异/怪谈，是不是有点卡尔维诺《在冬夜，一个旅人》或《命运交叉的城堡》的感觉呢？物语系列里的故事、发掘故事的人物、人物的情-动（[e]motion, as in Giuliana Bruno's use），如果放在一个亘古的、具有“历史感”的语境里——比如博尔赫斯偏好的，波斯王子或者阿拉伯公主在撑着天棚的北非港口集市发现一部秘传手抄本——可能就会变成一种《一千零一夜》或《聊斋志异》般的故事收集。但事实上，这些元素在无意义的物宇宙里，统统被被稀释成了海水泡沫一般的符号——抽象的物（the act of storytelling, the characters telling stories, the motion-eroticism of characters）。如此，我们似乎得到了一个与第二段推论（物是故事周遭的无限枚举）相反的结果：在新房昭之这里，物语真正实现了它的字面义——物的故事（物/mono-語り/gatari, or, tales of object）。这些动画描述的正是物-空间的混乱枚举，人物的情-动和叙事反倒成了前者的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