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30 16:47 /
此文为个人观点,希望大家对于我理解不到位或者不足之处多加指出。个人对于作品的解读也不代表100%同意(我认为的)作品中的观点。截图为了避免水印,有一些没有截全。


1)文艺影视作品的独特性
文艺影视作品相比于一堂公开课的视频,或者其他诸如雕塑、绘画、小说等文艺作品,其独特性在于用影像上和听觉上的语言来“文艺”地表达其内容。文艺影视作品与公开课不同因为公开课不文艺,就像一本富有哲学内涵的小说有别于一本哲学书籍(除开某些风格剑走偏锋的哲学家)。影视作品和其他载体不同,在于其提供视和听双方面的体验,其“视”方面的图像连接性也有别于单一图像的绘画或者摄影。很多人在讨论一部文艺作品是否好的时候,通常强调其内涵有多么深邃、思考有多么深刻,反而忽略了构成“文艺影视作品”中的前两个字 - 康德的《道德形上学基础》不文艺(大概吧)。也有不少人在讨论电影、动画时与小说、漫画一并讨论不加分别,忽略了构成“文艺影视作品”中的中间两个字。当然,不是说一部动画/电影 的内涵不重要,只是在动画领域(相比实拍电影领域)较少有通过“文艺”来讨论“文艺影视作品”。另一方面来说,动画界也不像电影界有那么多内涵丰富的作品来讨论/解读。于1995年上映、押井守的集大成作《攻壳机动队》可能是动画文艺影视作品最好的代表(之一)。《攻壳》空前且(可能目前为止)绝后,可能是因为其有关哲学的探讨,但至少同等重要的是其对于哲学的“诗化”,是押井守如何用视听语言和“文艺”创作手法来阐述他的思考。


2)诗
本文在使用“诗化”时取其广泛的含义。“诗化”可以指用诗歌这个载体/形式来体现内容。因为诗歌本身的高浓缩度/高密度/高抽象、意象化,所以我在这里用“诗化”宽泛地指抽象的/间接的/去熟悉化(de-familiarize)的表现方式。“诗化”像是为作品加了一层美的、文艺的密码,而我想做的就是通过解读体验这层密码的美。简单来说,我不是讨论《攻壳》是不是或者像不像一首诗歌,而是想讨论《攻壳》如何用美的意象、象征、构图、音乐等来表达哲思(简而言之,此文为演出笔记/解读一类的文章)。


3)危机
《攻壳》中出现了两种危机。第一种是本体的不安全性(ontological insecurity)。安定的自我身份是人在进行诸多个人、社会活动的根本之一,是心理上安全感的保证。有了“我是谁”的安全感(今天的我是昨天的我,也会是明天的我,我的身份有稳定性),我才能继续度过每一天。当我不确定我自己是谁、和谁有关系时,心理上的本体性安全感(ontological security)随之消失,我度过每一天生活的根基也受到破坏。第二种是知识论的危机(epistemological crisis)。知识论讨论的是有关“知识”的哲学分支,涉足的问题诸如:我们知道什么?什么算是“知识”?我们能知道吗?在《攻壳》中,知识论的危机是有关“我”的不确定性。当记忆不再是内部的、无法被他人直接接触到/干涉的,而是可以被外部化了的、可被直接修改的信息,人们便无法知道为自己所知的自我是否是真正的自我。在去掉感官、记忆、习惯等之后,我们是否还留存一个与外部影响隔绝的“真实”的自我?在《攻壳》中,第一种危机稍有被提及,不过主要关注点在第二种危机。

在动画32分左右,傀儡师接素子之口引用了圣经的哥林多前书 (I Corinthians 13)。网上随便找的翻译为:“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新生的素子在动画结尾又引用了之前的一句。这句之后的两句我认为也挺符合动画主旨的,所以整体的一大段内容为:“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原文根据我在网上的搜索,指的是基督徒现在像孩子一样孩子气,之后成长为像成人一般成熟。基督徒现在缺少知识,看主/基督像看镜中虚像一般,察觉不到真实。在天堂里,基督徒可以直面看到主/基督。素子在稍前一点潜水时,就已经在面对着自我的镜面虚像。
押井守通过镜面的意象点出了傀儡师和素子目前的关系以及素子面对的难题。一方面来说,傀儡师现在和素子没有直接的交流,两人之间仿佛隔着镜面,无法真正知道对方;另一方面来说,素子本身在知识论上遇到困境,像无法辨清实像和虚像一样,无法知道自身的虚实。在进入第二次傀儡谣的片段之前,动画给了一个素子在看的特写,代表了她自我认知的努力和搜索。
在傀儡谣片段之后,傀儡师通过9课捕获的金发义体也在看素子。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从一开始的间接、犹如隔着镜面的交流,直到最后的合体。在电梯里,素子和巴特阐述了真实的二元阶层:真实的自我有脑组织有ghost,不(轻易)受到外部的侵扰,而虚拟的人格被构造、可以被修改、是完全信息化的。


4)博物馆
漫画的最后决战并不是发生在废弃博物馆内。动画加入的这一设定可为神来之笔。博物馆不仅仅是为了渲染气氛,它代表旧的、被废弃的知识和自然法规。就像机枪扫射把进化树破坏掉一样(Hominis没有被破坏),生物学/进化论已渐渐不适用于人类(人类超脱了生物进化)而被机械、信息技术取代。人类在身体构造上摒弃了旧的自然进化束缚和生物构造,在知识构造上摒弃了生物学知识。但是另一方面来说,素子和傀儡师通过旧的生物方法来繁衍让新个体诞生,遵从的是旧的生物进化的法则。在废弃博物馆中的结合象征着从被废弃的知识/法则中找出前进的路。

在跟踪6课到博物馆后,素子与战车的对决体现了她同时是人也非人的模糊性:肌肉的鼓起,身体破碎后露出的机械和电子元件,有限的力量,经历了死亡边缘。
在潜入时,虽然素子与傀儡师已经面对面,但傀儡师依然用实体和镜中虚像形容两者。此刻,素子之前所依赖的真实的二元阶级被粉碎。在把自己和素子、实像和虚像视为平等后,傀儡师通过虚/实的意象把自己也划分为了人(或者说生命体)。具有ghost、并没有完全外部化的“实”的素子等同于纯外部化、信息化的“虚”的傀儡师。傀儡师对于人的重新定义把外部化的我的部分加入到了“我”这个概念之中。“我”变成了一个结合了不确定性的个体:真我即使虚我。实/真和虚的二元分割消失了。所谓的恒定的和外部划清界限的“自我”和外部化的“自我”的分割消失了。同时,个体的边界线变得模糊具有流动性。既然不确定的、虚的、外部化的部分也是自我的一部分,那么自己和外部界限一样被模糊,个体间的界限也被模糊。素子的知识论危机在结合的这一刻也被解答化解了。

最后,素子成为了新生的孩童,同时也成长成了成人(从坂本真绫变成田中敦子)。在巴特提出可以一直庇护素子后,素子的声音由小女孩的声线恢复到了结合前的成熟音色,并且再次引用了哥林多前书:“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素子在之前的知识论危机时无法认知自我,是无知的孩童;在结合后,成为了拥有自我知识的成人。同时,她也拒绝了巴特的邀请,拒绝成为一个受人保护、死守个体的孩子,而是成为一个在城市/网路中生存、能和其他个体相连接的成人。
素子寻找傀儡师是双重的人性之旅:在知识论上,素子知道了自我;在生物性上,素子与傀儡师结合而获得新生。


5)个体与城市
有关“什么是自我”的问题同时也是“什么是非自我”的问题。两者之间是有关系性的(relational)。对于我的定义依赖于对于外部的定义,也就是说“我是谁”是建立在“我”与“外部”划分的边界上的。只有知道了“非我”,才能知道“我”。只有知道了”other”,才能知道”self”。前文已经说到,素子的知识论旅程已经把“我”与相邻近的“非我”区域(记忆等)的界限模糊了。在《攻壳》中,还存在着“我”和大的“非我”(城市)关系的脉络。

动画中出现了三次傀儡谣。傀儡谣的歌词模仿巫女祭祀并和联姻有关,但没有两者结合的喜庆、温馨或者肉欲,反而营造了一种空灵、哀伤、萦绕(haunting)的美感。第一次傀儡谣响起时与画面中素子的诞生格格不入。素子从无机的机械管道和信息矩阵中诞生。素子的义体也没有性器官,本身过去不从父母/结合中诞生,未来也不和其他个体结合/身为人母。素子是孤独的、无机的。在诞生后,素子在一间房间中醒来。在赛博朋克城市背景的光亮下,素子的剪影是扁平、空洞、没有细节的。

在城市/网络这个无数个体相连接的大环境下,单个个体被挤压、被消除身份独特性。在整个动画中,个体与城市的反差反复出现。
反复出现的显示器的镜头也把个人缩减成信息洪流中的一个图标、一个像素的合集。
飞机的意象也增加了城市的压迫感,仿佛观众被困在钢筋的牢笼中。
甚至在最一开始,素子运用光学迷彩消失于赛博朋克背景之中,预示着城市匿名性的双刃剑:素子因为匿名性而获得更多力量,但同时又因为匿名性变成了城市中无法区分的一小部分。

第二次傀儡谣响起是在傀儡师借素子之口引用圣经之后。这个片段通过展现城市以及个人在城市中的生活来调节影片节奏、渲染了情感,并通过一系列意象和象征总结了《攻壳》的哲学主题。我在这里就不把所有场景截下来。
一开始的飞机和镜面中飞机的意象与前一分钟圣经的引用相呼应
素子和相同长相的义体人隔着玻璃的对视:在城市之中个人身份是否独特,以及隔着镜面看的知识论的寓意;“我”与他人是什么关系,究竟谁是“真的素子”
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素子的人/假人隔着玻璃看
镜面、玻璃和假人
镜头的视角和构图将观众束缚、困在城市之中;城市对于个体究竟是限制还是赋予力量?
肮脏的镜面和模糊的反射虚像;我们能认清自我、获得真实吗?幻象和知识怎么区分?
如果说《攻壳》在之前已经用对话和长篇的阐述直白地说出了哲学的问题,那么这一段傀儡谣就用高度浓缩的意象再次向观众更美更文艺地传达素子的知识论/存在主义危机。傀儡谣歌词中对于婚姻的祝福再次和素子的困境产生错位。这段是押井守诗化哲学的精髓片段之一。

第三次傀儡谣在影片的最后。终于,歌词中的祝福能适用于素子和傀儡师的结合了(两者的婚礼在废弃博物馆中举办,帮助两人结合的巴特算是神父/司仪?)在最后当素子自信地看向赛博朋克都市时,傀儡谣不仅仅是在描述两个个体的结合,还包括了素子与城市的结合。在知识论危机被解除后,新生的素子对“自我”的边界更加模糊化了。在放下了传统自我的边界和独特性之后,素子对于城市不再感到困惑。个体的模糊性以及和其他个体的相连接反而赋予了素子更多力量和自由。


6)吐槽
为啥傀儡师不找哲学教授或者硅谷的技术狂结合?傀儡师可能只喜欢高冷御姐吧(技术狂不高冷,哲学教授年龄太大而且也不一定高冷)。
也有可能因为两者都是同一体制内的,所以傀儡师更有可能先察觉到素子,而不是体制外的教授或者技术狂。

圣经的参考资料:
https://www.o-bible.com/cgibin/ob.cgi?version=hgb&book=1co&chapter=13
https://en.wikibooks.org/wiki/Biblical_Studies/New_Testament_Commentaries/1_Corinthians/Chapter_13#End_Contextual_Analysis:_Vss._8-12
https://enduringword.com/bible-commentary/1-corinthians-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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