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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克和贝塔》与社会主义的政治

【原载于破土杂志，作者：傅正】
发布日期：2015年6月10日

【破土编者按】舒克、贝塔是许许多多八零后耳熟能详的人物。他们是怎么从人人喊打的老鼠，一步步成为人人敬仰的英雄的?什么样的人才能是社会主义的英雄?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在十三集的动画片中，郑渊洁先生通过舒克、贝塔向我们展示了社会主义的劳动政治，以及保卫劳动政治而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敌我斗争。


　　面对汹涌而来的日式动画片，许多惯于焦虑的业内人士曾高呼，我国的动画片应该改弦更张，否则再难适应市场需求。可是，我们将如何改?怎么改?列位“专家”却莫衷一是，始终拿不出一个像样的方案。然而，改，却一定是要改的，并且，中国的动画行业也在试图去改。于是，一大批“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国产动画片开始充斥着国内市场，有时让人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实则，我们制作动画片的理念和日本人、欧美人有着决然的不同，刻意模仿注定是一种“邯郸学步”，在这点上，我们不能模仿，也无需模仿。

　　日本人很怪，按理说，动画片是儿童们的“专属领域”，可是，在商业化的畸形运作之下，许多日本动画片在公映前就被插上了“限制级”的标签，以杜绝儿童观赏。即便撇去里面的色情和暴力情节，日本人的许多动画片也是非少儿的，诸如我们熟悉的《灌篮高手》其适宜人群应为中学生，儿童观看显得有些早熟。据说，当日本动画片的风潮席卷全球时，美国一些动画制作人专门对其进行了考察，觉得日本动画与自己的动画理念相去颇远，不足模仿。在这点上，中美倒是颇为接近——动画片的适宜年龄段为14岁以下儿童，不应为了卖座而加入成人元素。

　　毋庸置疑，教科书和少儿节目是最能体现一个国家的官方意识形态的，是最能告诉我们国家希望国民成为什么样的人的。与美日不同，我们小时候耳熟能详的动画片都更有一种集体主义元素，虽然资本主义也宣扬团队协作，但其表现的价值仍与社会主义国家的动画片，完全不是一个东西。显然，风靡我们儿时的《舒克和贝塔》就是一个例子。

　　在郑渊洁先生的笔下，《舒克和贝塔全传》共计366集，历时十几年时间。到了一百集左右，舒克去了外太空，一呆就是三十年;一百集以后，贝塔更是成为了酒鬼，还有了私生子。从作者开始创作到搁笔，这十几年时间，中国经历了沧海桑田，两个小主人公的秉性和追求，以及故事所反应的核心价值，不可能没有巨大的变化。在这里，我仅选取经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改编的13集动画片为论述对象。需知，这部动画片上映于1989年，选取的内容是全面市场化以前完成的。上海美影厂是我们童年最好的回忆。

一、劳动与人——基于劳动的承认政治

　　故事的主人公是老鼠，以猫和老鼠的故事开场。大花与舒克、米莉与贝塔之间斗智斗勇的故事，令人想起了美国动画片《汤姆和杰瑞》，然而《舒克和贝塔》不再是聪明的盗贼戏弄蠢猎手的幼稚游戏。

　　在传统思维中，鼠穴就象征着远离主流公共空间的边缘地带。亦如居住于国之外的野人，为主流社会所排斥，近乎野兽，不齿于人类。而在礼崩乐坏之际，那个本应被排斥的东西反而成为了主流。诸如我们熟知的《相鼠》：　　《毛诗序》曰：“《相鼠》，刺无礼也。”相鼠当道，不正象征着“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的乱世么?

　　在大跃进开始的“除四害”运动中，老鼠成为了头一打击对象。这时，老鼠的象征意义发生了转变，由居于礼乐秩序之外的小人，变成了不劳而获、偷鸡摸狗的代表。然凡事多有例外，老鼠中也会出现个把异类。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就有关于“义鼠”的故事，动画片的主人公就是两只“义鼠”。当然，“义”一字，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被赋予了新的内涵。

　　在动画片第一集，舒克第一次被他母亲带出去偷东西吃时，就受到了布黄狗和木山羊的谴责：“没羞没羞做小偷，小偷妈小偷仔，不会劳动只会偷!”受到侮辱的舒克决心离家出走，决定靠劳动证明自己。我们注意，他救小蚂蚁、帮蜜蜂搬运蜂蜜，真正体现的意涵是：他通过劳动融入了主流社会，而这个社会信奉的是“不劳动者不得食”的社会主义价值。劳动的过程本身是一个相互承认的政治，劳动者之间的承认以及劳动者对社会主义的承认，正是通过劳动带来的承认政治，舒克才能真正发现自己的现实性根基。

　　舒克和贝塔在自己成为举世闻名的好人后，并没有因此而满足，他们想到的是让所有老鼠都能走上自食其力的生活。他们通过自己的名声把不盗窃就不得以生存的老鼠们集中起来，办了一个航空公司，让老鼠们通过劳动获得报酬而生存下去。每只老鼠都各采所长、各司其职，体现了人类社会的分工协作。生于五金公司的臭蛋，成为了机械师;生于餐厅厨房的罗丘，成为了后勤部长;漂亮的菲菲小姐，成为了空姐领班……于是，对于老鼠们而言，依靠采集为生的时代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依靠劳动为生的时代。这是多么简练的人类社会形成史呵!劳动使人们从自然状态中走了出来，而成为了相互依靠的，有组织的社会。人们相互分享劳动果实，并且获得劳动报酬，从而产生了经济。劳动成为了把一个个分散的个人联接成了一个相互依赖的社会。

　　这部简明的社会进化史直接跳跃了阶级社会，只保留了头尾两端。一头是近乎于野兽的原始人，他们靠采集为生，没有道德和伦理，每个人都做着类似的事，每个人都以自己的生命欲望为中心，其它一切都围绕着自己的生命欲望旋转，始终处于相互算计和相互利用的状态。如果说那算是一个社会的话，那么这个社会的各个部分在功能上是同质的，结构是分散的。这个社会可以是原始社会，但某种程度上，不也正是资本主义市场竞争的极端表现吗?反观另一端，无处不体现着社会主义“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的道德。真是这样一个只有分工，没有阶级的社会，形成了一个真正的集体。个人与社会的对立被取消了，每个人都通过热爱自己的工作，热爱这个集体，并通过集体实现了充分的自我认同。两者之间的对立不仅仅是社会组织结构上的对立，更是两种思想的对立。社会主义者相信人在社会历史中的不断可完善型。在舒克贝塔那里，每个人都是社会主义新人，都在与自我批判和自我决裂中完善自己、发明自己。试想老鼠们放弃偷盗的生活，转而靠劳动养活自己与获得承认，并保卫劳动果实，这不正是自我决裂、自我改造的最好范例么？而保守主义者则把人的阴暗性和动物性，用自然的框架约束人的可完善性。极端者，取消了人兽之别，把自然法则运用于人类社会(社会达尔文主义)。动画片里的海盗们，那些把盗窃视为理所当然的老鼠们，不正是这种思想的体现吗？

　　事实上，阶级社会确实存在于动画片中，它没有出现在上述简明社会进化史中，而是出现在时刻威胁社会主义社会的敌人那里——海盗们组织的社会就是一个阶级社会。一方面这个社会所依据的原则是自然状态的原则，另一方面它又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海盗王与众海盗喽啰之间的阶级对立，在舒克、贝塔那里是不存在的。舒克、贝塔有对臭蛋、罗丘、菲菲等人负有领导职能，却与他们是平等的。这种“官兵平等”的原则是他们与海盗这样的旧式军队的最大差别。无疑，两种政权的对抗是考验各自凝聚力的最有效途径。舒克、贝塔所凝聚起来的力量是相互认同，海盗则依据于恐怖和欲望，这是两种政治的差异所在。

二、统一战线——社会主义的政治决断

　　如果我们仅从舒克贝塔航空公司来看，那是一个小型的社会主义社会。如果我们放眼整个小动物的世界，那舒克贝塔领导的航空公司，却又像是一个先锋党，保卫并服务于整个小动物社会。而先锋党所面临的现实政治处境是，内部和外部的敌人随时都有可能颠覆这个社会。人民民主专政是对人民的民主和对敌人的专政，这就需要舒克和贝塔领导的先锋党在危机面前决断“谁是人民，谁是敌人”，换言之“分清楚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区分敌我，一方面要求舒克和贝塔在内部把老鼠们改造为社会主义新人，另一方面则要求他们在外部防止一切对社会主义政权的威胁。这个标准不可能依据于任何抽象的教条，只能依据于现实的政治处境。

　　按理说，老鼠和猫是天然的敌对关系。在动画片中，小花猫米莉一直想吃了小老鼠贝塔。她设计把贝塔诱骗出了洞，害得贝塔无家可归。可贝塔却不计前嫌，当主人把米莉绑在桌腿上，害得米莉吃不到食物，贝塔却帮米莉咬断了绳子。饶是如此，米莉仍然穷凶极恶地不放过他。按常理说，贝塔应该恨极了米莉，他也确实说过自己要去一个没有猫的世界。可当他看见米莉被恶霸黑林王欺负时，仍然不顾个人安危帮助米莉脱险。除了贝塔的个人道德因素外，他的行为也是一种政治决断。米莉是一只善良的小猫，对社会主义价值观有一种亲近和认同。更重要的是，恶猫黑林王是对社会主义政权真正的威胁。贝塔通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化了米莉，让她站在了自己的一边，尽可能地孤立了黑林王。

三、现代化——社会主义的现实处境和物质基础

　　实际上，社会主义政权的政治处境是非常糟糕的。它处于一个缺乏起码伦理的自然状态的包围中。坏老鼠(海盗王)和恶猫(黑林王)勾结在了一起，相互帮忙行窃;舒克和罗丘去餐厅学习做冰激凌，却发现他们的“老师”在冰激凌中大量掺假;当舒克和贝塔把人类投放老鼠药的事情告诉了鼠王，鼠王却想着用老鼠药药人，更有甚者，他不仅不感激舒克和贝塔，反而想杀其灭口。可以说，社会主义所面临的敌人是极其强大的。而面对这样的敌人，社会主义政权实在是太过软弱了。社会主义只能依据于自己的平等政治保卫自己，社会主义政权的敌人是周边的颠覆者。对于处于自然状态的颠覆者们而言，最大的敌人却不见得是舒克、贝塔的政权，其毋宁是另一个颠覆者。大花、米莉与舒克、贝塔是通过相互认同，团结在一起，而黑林王与海盗的结合则是一种利益的算计。这意味着，黑林王和海盗不仅仅要对付舒克、贝塔，更要相互提防。这条裂痕为舒克、贝塔战胜他们提供了可能。

　　然而，仅凭这点，舒克、贝塔仍然太软弱了，他们不能去偷不能去抢(不能去掠夺殖民地)，这就意味着他们少了很多获取物质资源的途径。这就意味着，舒克、贝塔不仅要掌握强大的暴力机器，更要尽可能地使之现代化。

　　强大的暴力不仅仅只是阶级社会的专利，平等政治也可以享有它。并且，强大的暴力在平等政治手里必须发挥比在阶级社会手里更大的作用。佛，以慈悲为怀，道，以行善为念，可少林寺和武当山却是中华武学的发源地。如果没有飞机、坦克，毋庸说海盗和黑林王这样真正的敌人，舒克和贝塔早就死在大花和米莉的手里了。飞机和坦克一次一次地帮助他们脱离险境，也正是飞机和坦克使得他们有机会帮助皮皮鲁在与校队的航模空战中胜出，使他们与皮皮鲁成为了至交好友。同样是飞机和坦克，帮助了大花和米莉打败了恶霸黑林王，从而彻底感化了大花和米莉。可以说，没有一个高级武器，舒克和贝塔根本就不具备推行其政治理念的能力。光有武器是不够的，还必需要熟练地驾驭武器，舒克是个天生的飞行员，贝塔则是个天生的坦克手，聪明才智使他们几乎与自己的座驾融为一体。更加之善于运用计谋，才使并不高级的飞机坦克能在他们手里发挥惊人的作用，打败了同样掌握强大暴力的敌人——强壮的黑林王的挑衅和海盗的攻击。

　　可见，作为一个合格的社会主义政权，必须要有飞机和坦克，且必须要有优秀的飞行员和坦克手。关键时刻，还需要有皮皮鲁提供的飞机编队，可以说皮皮鲁是社会主义政权国防现代化的最大后勤保障。事实上，这样强大的后勤保障，也反映出舒克、贝塔建立的统一战线异常广泛。舒克贝塔帮助皮皮鲁加入了校队，而校队队员的身份使他结识了一大群拥有高级航模飞机的同学。这样，皮皮鲁就可能为其提供更多，也更为先进的战机。正是这些战机，帮助舒克、贝塔彻底摧毁了海盗的空军。

结语

　　不管郑渊洁先生本人怎么看，但至少十三集动画片《舒克与贝塔》确确实实地反映了社会主义政治与道德。随着1992年全面市场化以来，这种道德变得不再“高尚”。可对于我们而言，正是因为它之于这个时代不再“高尚”，才具有特别的批判意义。

　　无疑，卡通片当然不会完全真实地反映现实社会，它也不会完全扭曲其所处的社会，毋宁说它是对现实社会的理想化表达。一个再完美的社会主义社会，也难免会有不平等的现象存在。正因如此，一个合格的社会主义者，从来不会一下子想要实现自己的全部理想。社会主义与平等政治，与其说是某个特定目的，毋宁说是实践本身。平等政治，就意味着它总是在实践中不断扬弃自身，而趋于一种更平等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