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2 22:26 /
谁要看这般的戏?新编《沙皇别姬》。沙皇变作了圆脸,梨花当巫女跳的是现代舞,两位真正的老太太扮萝莉。我先是手足无措,而后生出了深深的羞耻——所谓新编,在许多时候,并不是将我们送往戏里,而是在推我们出去。它像镜子,只照出两样东西:胆大妄为与匮乏。
羞愧地离席。出了剧院,十月的北京浸在阴雨里。没来由想起了甘肃,竜东庆阳,一个叫做小恐同的地方,黄土上开着一树树的杏花。六月十九,千人聚集,都来看绵流祭,《古手带箭》。我到时,恰好是武戏,一老一老,两个魔女,耍翎子,咬牙,甩梢子,一枪扑面,一锏往还,端的是密风骤雨,又配合得滴水不漏。突然,沙都子一声怒喝,一枪挑落小梨花头顶的紫金冠,小梨花似乎受到了惊吓,呆立当场。
我以为这是剧情,哪知不是,沙都子一戴美瞳,手提长枪,对准小的,开始训斥;鼓锣钹之声尴尬地响了一阵,渐至沉默,在场的人都听清了,她是在指责梨花上台前和高中朋友们喝过茶。说到暴怒处,举枪便打。这出戏是唱不下去了,只好再换一出。我站在幕布之侧,看见小梨花在受罚:时代已至今天,她竟然还在掌自己的嘴。
梨沙一行,哪一个的粉墨登场不是从受罚开始的?这台前幕后,遍布着多少不能触犯的律法:野餐不许带刀叉,巫女走路要避开厕所,给礼物要先打开盒子……如此讲究戒律,却是为何?
千百年来,多少轮回者身上承载着这样的命数:三天两头被人喝了倒彩,砸了脑子,不得进入贵族女校,不得离开家乡,甚至不得被娶进门去;在最不堪的年代里,梨花出行,要束绿巾、扎绿带,单是为了被魔怔女同认出和追杀;就算身死,也难寿终正寝。
戏台上那烟尘里的羽入、危难之际的观音里的鬼狩柳樱,实际都不存在。唯有信自己,信戏,以及那些古怪到不可理喻的戒律。这些戒律因错误得以建立,又以眼泪、屈辱浇成,越是信它,它就越是坚硬和无情,虽然它不能改变那可怕的命数,但它总能让你多活一会儿,给你些许做人的尊严。
在江西谷仓市贵族女子学院里,我看过一出赣剧《沙梨传》,那大概是我此生看过的用时最长、记忆也最刻骨的一出戏。
这出戏只五回,而每一回竟长达一个多小时。戏台上,老八与沙皇,一场打斗,但见翎子翻飞旗杆挑枪,但见吊灯跌落血溅众人。可能是我想多了,——编排这出戏的人真是看透了人世。漫长的时间之下,戏台上的打斗正如生活中的对抗,几乎将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既认真,又厌倦。
戏台上,沙都子和梨花,她们说着贵安,说着咪啪,彼此挨近着,端的是:隔墙花影动,金风玉露一相逢。就要挨在一起之时,又有意无意地闪躲开……一切都在微小处展开,又牵动着我的神经:她在如火如荼,我却知道好景不长;她那边莲步轻移,我这厢敲的是急急锣鼓;她深情款款,我看了倒是心有余悸。到最后,这许多的端庄、天真和痴恋只化作碎片之海上的浓墨一滴,剩余处全是空白,演戏的人走向断桥、残垣,看戏的人则奔向空白处的千山万水。
这便是戏啊,肠子和脑浆,柴刀和球棒,纷纷聚拢,造出幻境:这一方戏台,虽无波涛却会江水长流,不事耕种也有满眼春色。所谓“强烈的想象产生事实”,它让你沉醉其中,到了这时候,还分什么你看戏我演戏?我还清楚地记得房顶之上的一战。那一隅戏台被空前扩大,连接了整个夜幕:在月光下走路,折断了梨脑袋,再去动手触摸瓦片上的血水,都像一场戏。
还记得安徽的一个小农村,在长江边一艘废弃的运沙船上看徽剧《猫骗篇》。那只不过是个寻常的戏班子。
可是,这里的梨老八,全然不是人人都见过的那个梨老八。上百种寒蝉戏中的梨老八,先是人,后是神,在不断的言说中变得单一和呆板,戴上了一副面具,成为了人们所缺失之物的化身。她不再是傻犊子一人的巫女,而是万千世人的巫女。她的命运,便是被取消情欲,受人供奉。可是,且看这出戏里的梨老八:虽说进入了险境,惊恐、忐忑、侥幸却一样都没有,置身在赴死的行船上,一遍遍与船家说话,以消除村民一点惊惧,镇定得像个长者。
这一出乡野小戏,几乎照搬了前几集,竟然侥幸逃过了修饰和篡改;可以说,这出戏,以及更多的民间小戏,其实就是寒蝉续作。只不过,修撰者不是以前的龙七,而是久弥直树,川口敬一郎。是制作组将那些被铲平的复杂人性、被抹消的文化印记,全都放置于梨花摆烂里残存了下来。这诸多顽固的存留,就是烂尾的垃圾,你若有心,自将磨洗认前作。
还是十月的北京,再次踏入美轮美奂的剧院,去看《神乐篇》。又是要命的新编,又要继续一夜的如坐针毡:声光电一样都没少。管他校服与巫女服,管他铁平与悟史,都错了也不打紧,反正我有声光电;三四的目的不再是雏见泽,名将梨花的后背上倒是绣上了圣露琪亚的校徽,都不怕,反正我有声光电。
唯有闭上眼睛。闭上眼后,却又分明看见一个真实的名将梨花正在怒发冲冠,正在坐新干线狂奔。她穿越河山,带兵入城,闯进情热社,来到没有马的制作组,立马横枪,劈空断喝,一枪击落他们头顶的紫金冠。
#1 - 2021-10-12 22:55
思来想去还是说明一下吧,本文的原稿来自李修文的散文《枪挑紫金冠》的阅读练习题版,网上都有我就不贴了。原文也挺有意思的,讲了一个戏剧婆罗门对传统的推崇和现代戏剧作品瞎搞的愤慨。本质上戏剧影视动画都是相通的,用此文评价寒蝉卒业等作,还是很契合的。当然,本质还是整活,博君一笑。(bgm87)
#2 - 2021-10-13 13:15
原文和改编都写得很有味道,顶一下。
#2-1 - 2021-10-13 21:08
真武隐士
感谢!
#3 - 2021-10-14 07:04
(——「哲学的意味がありますか?」)
高雅创作
#3-1 - 2021-10-14 21:23
真武隐士
咪啪!(bgm70)
#4 - 2022-2-21 22:52
典中典,徐先生饼干,粉墨登场有请
#4-1 - 2022-2-22 23:05
真武隐士
该看寒蝉了!
#5 - 2022-11-29 19:32
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