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6 18:05 /

    “生养孩子这种事与抽签一样。”——负责国内治安的警察长官叹了口气,然后用掺杂着苦笑的声音说道,“既有‘上签’,也有‘下签’。人生啊,是不会完全按照你预想中的那样来进行的。”

    对于他的这番话,凯姆只是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虽然用“上签”和“下签”来区分人类的价值不太容易被人所理解,不过这也的确是让人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这个小国——从规模上来看只不过是普通国家的一个城市而已,与邻近的诸国相比,它以其自身无比良好的治安情况而闻名。而这里之所以能够保证良好的治安状况,也正得益于将人分为“上签”和“下签”的思想。

    “被投放进那里的家伙,主要都是一些被划分为‘下签’的人。”

    长官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朝着透过长官室的窗户就能看到的少年监狱的建筑努了努嘴。收容犯罪青少年的少年监狱的规模比临近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大,而且在管理和警备上也比其他国家更为严格,对待那些未成年的犯人也是这些国家中最为残酷的。

    “凯姆,因为你是个外人,所以也许会有很多话想说吧。但是,这个国家有着其特有的治国方针。”

    “是的,我明白……”

    “‘下签’就是‘下签’。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怎么样,‘下签’都不会变成‘上签’。相反,如果对这些家伙太过仁慈,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成更加恶劣的‘下下签’,而且会给那些普通国民带来很大的麻烦。你明白吗?”

    “……从这一点上来考虑,我能明白。”

    虽然这句话带有很大的讽刺,不过这位长官并没有领会到。

    “为了让国民能够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中生活,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治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长官用严厉的口吻说道,“希望你也能严格遵守这一点。”

    凯姆不知该怎么回应他。

    如果执着地反驳对方,那么自己恐怕会被认为这是对整个体制的批判,然后就会被送进成人用的监狱。这点小事对于这位长官来说——不,对于这个城市里任何一个站在权力一边的人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

    长官再次将目光投向少年监狱。

    “那所监狱是在八十年前建成的,是在这座城市的政治体系形成之初建造起来的建筑,后来就成了关押青少年的监狱。”

    凯姆知道。

    对于背负永生命运的他来说,那些八十年前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一般。

    八十年前,在这个国家发生了一场军事政变。革命政府贯彻绝对的军事独裁采统治民众;将扰乱治安的人全都关进了监狱。

    政府最为注重的问题就是年轻一代的犯罪。

    “虽说少年的犯罪问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如果我们对其一味地姑息,那么很快就会恶化。开始只不过是扒窃的程度,很快就会变成抢劫,甚至使用凶器伤人,最后演变成杀人越货……我们只有时刻保持警惕,趁这些罪恶还处于萌芽状态时便将其扼杀。

    被送进监狱的孩子们每天只会得到一丁点食物,勉强能够维持生存。即便生病或者受伤也得不到医生的洽疗。他们在这种残酷的环境下受尽折磨,很快就会病倒……很多人只有在成为冰冷的尸体之后才能被人从后门抬出来。

    即便有个别人熬到服刑期满,回到外面的自由世界,之前的那个‘下签’的烙印也不会就此消失。带有前科的孩子们在社会上受到了人们彻底的排挤。就职、结婚、住房……没有一件事能够顺利解决,都会被社会体制所排斥。结果,被社会所驱逐的这些人只会为了生存再次走上犯罪道路,然后被投进面向成人的监狱度过余生。

    “喂,凯姆!”长官苦笑着说道,“像你这样的外来者一定觉得这些事情很残忍吧?”

    凯姆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长官脸上苦笑变得更加明显,接着说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一制度稍微有些过于严酷。不过之所以这么做,首先是要给予这些人以惩罚,还有部分原因是要让那些老实的孩子引以为戒。如果让那些回到社会的罪犯一个个精神百倍地招摇过市,孩子们会怎么想?他们只会认为即便犯下罪行被投进监狱,只要在那里过上几年苦日子就能恢复之前的正常生活。难道说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随时变成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吗?所以我们这些成年人的职责就是来告诉他们这一点,让他们好好地看看那些犯过罪的家伙,只要走错一步,他们的人生就完蛋了。这样他们才会听老师和家长的话,从而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长官所说的这些话中也有一定的道理。

    凯姆也承认这一点。

    但是……

    可能是察觉到凯姆脸上的表情微妙的变化,长官的口吻又恢复了之前的腔调。

    “政府当局目前已经掌握了有关军事政变的情报,当然,军部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所以没有担心的必要。我们很快就能控制住局面,只要派人前往敌军的指挥所,逮捕策划政变的主谋,这件事就会变得十分简单。只不过为了将所有反动分子一网打尽,避免打草惊蛇,我们决定暂时让他们成功发动此次政变。”

    根据政府目前掌握的情报,政变将在今夜发动……

    “虽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对策,不过我还是害怕出现意外。特别是少年监狱,那里很容易就会发生暴动以呼应外界的骚乱。”

    所以,凯姆被雇佣为临时的守卫,也就是国家的保镖。

    “我们看中了你身经百战的经验,所以决定要委以重任,还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国家对你的期望。即便是手段粗暴一些也没关系,总之一切都要以确保国家的治安为主。为了守护住那些善良国民的幸福生活,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任务。”

    长官将一份文件递给凯姆。

    那是一张杀人许可证。

    “不用客气,监狱的看守人手一份。”

    “但是……”

    “如果对那些‘下签’的罪犯心慈手软,就会导致‘上签’的国民受到极大的损害。你明白吗?‘下签’永远都是‘下签’。与其让这群家伙背负着‘下签’的烙印苟活于世,我觉得快点让他们解脱也许才是正确的做法。”

    凯姆沉默着接过文件。

    “契约达成,回到你的工作岗位吧。”长官面无表情地说道,“千万不要心慈手软。”

    虽然此时已是隆冬之际,不过少年监狱中却连堆火都没有。那些被关押在单独牢房中的犯人们全都用破破烂烂的毛毯裹住瑟瑟发抖的身体,有气无力地躺在黑暗的角落。有些人可能正在受到病魔的侵害,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还有些犯人好像精神出了些问题,发出了尖厉刺耳的笑声。

    “正如你所看到的这样,都是些毫无生气的脸。所以即便有什么意外发生,这些家伙也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他们的代号——‘下签’一样,只不过是一息尚存的存在罢了。”一个带着凯姆四处巡逻的看守一边冷笑一边说道。

    “如果再给一次机会,他们真的没有成为‘上签’的可能性吗?”凯姆问道。

    听了这个问题,看守忽然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摆了摆手说:“不可能、不可能。这根本就不可能。”

    那场革命已经过去八十年了——整个世代都发生了改变。对于没有革命之前那段日子记忆的看守来说,从懂事时开始就被灌输了将人类划分为‘上签’和‘下签’的思想,并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我就说,一定要事先和你这样被特意从外面雇来的人说清楚,无论外界乱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能让这群犯人闹事。只要用冷水一泼,他们就会变得非常老实,根本没有必要顾及这其中的大部分家伙。”

    “你是说大部分吗?”

    “对,并非全部。很可惜,这些人当中还有些是下签中的‘下签’。”

    看守说到这里,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打开了一扇看起来像是墙壁一样厚重的金属门。

    “再继续往前走就是禁闭室了。在服役期间闹事的犯人、抱有反抗态度的犯人、不思悔改的犯人……都会被关在这里。总之这里都是些‘下签’中的刺头。”

    凯姆明白了。

    这是他从无数次在战场上所积累的经验中所参透的事情。

    禁闭室比一般牢房昏暗,也更加寒冷。但是在阴暗的深处——从那些单独的牢房中传出了与一般牢房不同的热量。

    被关在这里的人们都还活着。

    不仅仅是有呼吸的“活着”,而且还有着饱满的热情。

    “最开始被投进监狱的犯人,他们所犯下的罪过都是些很平常的事情。比如偷窃啊、抢夺啊,或者持凶器威胁啊等等……都是类似这种程度的犯罪。只要老老实实地服刑期满,现在应该都能在外面世界的某个角落苟活下去。”

    不过……这些人选择了不停地反抗。

    他们要求改善囚犯的待遇,申请消除出狱后社会对这些人的区别对待,就这样他们的罪行在服刑期间不停地累积,到最后甚至都没有活着离开监狱的可能。

    “这些家伙即便长大成人,也只能被送进专门关押成年人的监狱。想要吸到自由的空气,恐怕要等到二十年后、或者三十年后……如果这些人能够长生不老的话,这当然算不上什么。”

    “呵呵……”看守耸了耸肩,干笑了几声。

    这时从禁闭室阴暗的影子中传出一个声音打断了看守的笑声。

    “不要笑!”

    声音很平静,可是却充满了威严——还稍微残留有少年稚气的声音。

    虽然看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害怕,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微笑。

    “这小子是这里最难对付的家伙。他叫迪兰,在社会上好像是个不良少年团伙的老大……这些都是传闻。”

    说完,看守拿起一个放在走廊中的水桶将桶里结着冰的水朝迪兰的牢房中泼去。

    “这玩意对他们最有效了。”

    在牢房的深处,全身都被打湿的少年蹲在那里。

    “虽然目前的温度就能把他们冻个半死,不过如果黎明前继续降温的话,那些水还能再次凝结成冰。除了头发之外,就连那里的毛也会被冻上。之前甚至有几个家伙被冻掉了几根手指。”

    说完,看守又笑了起来。

    但是,蹲在那里的迪兰的双眼却放射出烁烁的光芒,就好像他胸中的热情将冰水蒸发掉了一样。

    凯姆明白,迪兰的眼睛是属于战士的眼睛。而且是那种虽然目前处于劣势,不过一直都在等待反击机会的最前线战士的眼睛。

    凯姆还知道——那场革命已经过去八十年了,只是凭借暴力来压制人民的体制在此时已经露出了破绽。

    监狱在那天的深夜时分发生了火灾。

    “凯姆,是军事政变!”

    看守突然跑来,带来了外界的消息——市内的各处都燃烧了起来。

    当然,正如政府所得到的情报那样——有人发动了政变。警察和政府军队都被动员起来,开始执行戒严令。而且有情报显示,政变的主谋已经被逮捕。

    但是却有一件预料之外的事情。

    “风力太强了。”看守喊道。

    此时刮起了这个季节不常见的强风,火势开始快速在城市中蔓延开来。

    “警察长官下达了命令,不用顾及少年监狱的火势……明白了吗,不用顾及少年监狱的火势。”

    也就是说,没有人会来这里扑火。

    “没办法了,军队和消防队全都被派去扑灭市区的大火以及疏散那里的群众,所以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来帮助我们。而且还命令我们也要前往市区,救助那些居民。”

    “可是……那些犯人都走不了!”

    这是当然的了,因为那些犯人会被困在单独的牢房里,然后被烧成一堆焦炭。

    不过看守却毫不迟疑地说:“这帮家伙都是些‘下签’,如果让这些好不容易抓到的‘下签’逃出去就不好办了。”

    “你是认真的吗?”

    “你怎么回事……我当然是认真的了。听好了,他们都是些‘下签’,现在根本没有工夫去拯救这些家伙的命,而且长官也绝对不会允许放走这些人。”

    看来对方是认真的。

    他真的打算对这些“下签”见死不救。

    火势在快速蔓延,监狱的到处都回响着痛苦的惨叫声。

    根本没有时间去找长官进行直接交涉,而且就算是交涉,结果也只会是无功而返。

    “把牢房的钥匙给我!”凯姆说道。

    “别开玩笑了。”看守笑着回答道。

    没办法了。

    凯姆突然出手,一拳打中看守的胸口。

    他马上从倒在地上的看守腰问取下一大串钥匙,然后打开了迪兰牢房的门。

    虽然有些困惑,不过还是走出牢房的迪兰向凯姆问道:“你也是参与政变的人员吗?”

    “不,我对那种事情根本没有兴趣。’凯姆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出来?”

    “我只是很讨厌那种将人分成‘上签’和‘下签’的思考方式。

    “你可是帮了我个大忙。”

    迪兰微笑着从凯姆手中接过钥匙,打算将自己的伙伴们全都释放出来。

    凯姆在他的身后说道:“一会儿还要回来。”

    “什么?”

    “现在只不过是紧急避难。当黎明时分,火势得到控制之后,你们还要回到这个地方。因为你们这些人还没有将自己所犯下的罪过全部还清。”

    “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从不开玩笑。如果你们都逃走了,那么‘下签’就真的是‘下签’了。明白吗?你不想让支配这个国家的那帮家伙们这样来看待自己吧?人是可以改变的。”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这次的政变失败了。无论你们逃到哪去,最终都会被抓回来。而被烙上‘下签’烙印的伙伴们也永远都会被人视为‘下签’……如果情况再恶劣一点,你们在被捕的同时就会被杀害。”

    迪兰转过身,盯着凯姆。

    监狱外面已经被大火所包围,背对着这片火海的迪兰的眼睛和初次见面一样,带有燃烧着斗志的战士气概。

    “这个政治体系也不会再继续维持下去。总有一天,你们能够正大光明地从这里走出去,我相信这一天肯定会到来的……所以不希望你们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

    凯姆说完,抱起了那个晕倒在地上的看守。

    “天一亮,你们就要回来。”说完,凯姆便背着看守慢慢地离开了监狱。

    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时隔五十年之后,凯姆再次到访这个国家,这里到处都洋溢着自由的氛围。虽然在繁华的市区到处都能看到打扮怪异的年轻人和一些不良少年,不过这也许正是该国自由豁达的证据吧,凯姆对此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你是旅行者吗?”一个市场中的老人向凯姆问道。

    凯姆点了点头。

    老人笑了笑,接着道:“你的运气不错,今天在革命广场有一场庆典活动。因为一些革命长老会出席这次活动,所以这里会通宵狂欢。”

    “庆典吗?”

    “是啊,看来你还比较年轻,对过去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啊。就在五十年前的今天,这个国家爆发了一场军事政变。虽然政变在那天晚上被成功地镇压,不过由于叛乱军队在城中纵火,所有人都四处逃命。”

    但是不期而至的狂风让火势朝着更加广阔的地方蔓延,有很多居民都被困在了位于风口的中州。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行动不便的女人和襁褓中的孩子不能跳进河水中逃命。这时,大火很快就把整个中州围了起来,周囤的枯草也开始燃烧起来,这下是真的完了,我当时觉得自己死定了。”

    这时,忽然出现了一股意想不到的救援力量。

    “那些被关押在少年监狱里的家伙出现了。他们都穿着破破烂烂的囚服,一脸憔悴的模样。虽然在监狱里全都吃不饱饭,可这些人还是齐心协力将老年人和孩子救出了中州,而且奋力将周围的火势全都扑灭。有的囚犯在抱着孩子到达河对岸之后,由于筋疲力尽而亡,还有的在灭火的过程中被大火所吞噬。大家都拼着命把我们这些人救了出来,这些原本被人们认为是毫无生存价值的‘下签’竟然拼上自己的性命来救我们这些‘上签’。”

    天亮时,好不容易将火扑灭了,这些囚犯们又回到了少年监狱中。

    “是啊,那帮家伙竟然又回到了如同地狱般的监狱,没有一个人趁乱逃走。他们可真是一群光明磊落的汉子!我们大家都被感动了,大家都说这群被认为是‘下签’的人里面也有好人啊,还有的说将‘下签’一辈子都视为‘下签’的这种思想也许是错误的。”

    这种声音逐渐在全国扩散开来。

    有人提出意见说,应该改善一下少年监狱的囚犯们所受到的待遇。

    还有人提议说这个社会应该善待那些刑满释放的人员,多给他们一些关怀,让人们对他们宽容一些。

    而且人们对‘下签’的孩子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逐渐转化成对这个彻底独裁体制的不满——于是在四十年前,再一次爆发了军事政变。

    “这次的军事政变成了一次包括民众在内的市民革命,而且最终取得了成功。就这样,成立了现在这样一个国家。”

    听着老人讲述那段历史,凯姆觉得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不停地点头表示同意。

    老人最后说的一件事就是,作为革命领袖,并最终成为新政府第一任总统的英雄的名字叫做——迪兰。

    数万人都聚集在革命广场,这时烟火升空,乐队奏响了雄壮的国歌。在众人的鼓掌喝彩声中,革命领袖站在了舞台上。

    “迪兰!”

    “迪兰!”

    “我们的迪兰!”

    虽然在年老之后从政治中急流勇退,不过在白发苍苍的迪兰的跟神中,仍然留有年轻时的那种光芒。

    他并没有留意到人群之中的凯姆,即便是看到了,眼前这个与五十年前毫无二致的年轻人也不会让他回想起政变当晚的那个临时看守吧。

    这时,这位年老的英雄高声说道:“人是会变的!人也没有‘上签’和‘下签’之分。”

    欢呼声与焰火交相呼应,将整个庆典推向最高潮。

    凯姆只是在广场角落的一个饮食售货车上买了一杯酒。

    远远地冲着远处的革命英雄举起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虽然这只是一杯蒸馏酒,但在饮下之后,却有种微微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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