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6 17:56 /


    这个村子已经无法避免地将要成为战场。

    已经翻过北面山坡的帝国军队,此时早已在村子的周边安营扎寨。

    这个国家的军队也为了迎击敌人,陆续朝这个村子调遣。

    大战一触即发……

    周围被群山环绕的这个小村庄,在战略上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历来都是属于兵家必争之地。

    这个国家的目的就是绝对不能让敌军占领这里,而敌军则将这里看作是为了获取整场战争的胜利而不可或缺的地区。经历了漫长鏖战的战争,就将在这一战中决定最终的胜负。

    也就是说——双方只能一战。

    这个过于单纯明快,而且无从替换的结论,即将把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变成战场。

    军队已经对村民们发出了撤退的命令,在战斗中,除了士兵之外的人只会成为碍手碍脚的累赘。

    “那些家伙们应该会在深秋之前打起来吧。”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月……不,顺利的话甚至不用半个月就能发动进攻。”

    “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吗?被牵连到就惨了,我们会毫无悬念地变成炮灰。”

    “算了,那些家当什么的就不要带了。尽量减轻负重,跑得越远越好。”

    “历代祖先们所守护的这片土地和家园,一旦开战就会化为焦土。”

    “没办法啊,我们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在战争结束之前,我们都要忍耐。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再回来就行了。”

    “总之,现在快逃命吧。”

    “是啊,只有跑了。”

    “只有生命是必须守护住的。除此之外的东西,还是不要过多奢望。”

    “可恶,为什么我们会遇到这种事情。”

    村里的居民们在找到自己容身之处后,都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当森林中的树木都染成红色的时候,村子里几乎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剩下的只有那些没有家人,也没有容身之所的孤独老人们。

    后来,军队在与村子相隔几座山的地方修建了一个简陋的避难所,于是这些贫困的老人们全都翻山越岭地朝着那边进发了。

    最后留在村子里的,只有柯特大婶一个人了。

    凯姆第一次见到柯特大婶,是他作为一名佣兵和驻守村子的部队汇合不久之后的事情。

    当部队在村子周围巡视时,发现一名妇女正在田里干农活,那个就是柯特大婶。

    “喂!大婶,适可而止吧!”士兵们怒吼道,“快点逃走吧,待在这里可性命难保啊!再过两、三天,战争就要开始了!都跟你说多少遍了,快点去避难所!”

    无论这些人怎么喊,大婶却仍然弯腰忙着手里的农活。

    好像她并不是在收获什么。

    如果说是好不容易种下的作物,想要在现在忙着收获,倒还可以理解。可是柯特大婶现在正在耕田,就好像早已忘记了战争迫在眉睫这件事。

    “到底是聋了,还是精神不正常啊,那位大婶……”

    队长厌烦地咂咂嘴,对凯姆说:“喂,新来的。去做点什么,就算是把她捆上绳子扔到避难所也好,不然放任着不管,早晚得成为咱们的累赘。”

    极其傲慢无理的态度。率领军队的指挥官在面对战争即将打响之际,假如是个胆小鬼,那么态度就会变得十分蛮横与傲慢,因为他想掩盖住自己的焦躁和胆怯。

    凯姆沉默着朝农田走去,虽然那些士兵们在后面喊:“我们先回去了。”但凯姆并没有回头。

    这场围绕着这个小村子所展开的攻防战,应该不会花太长的时间,但是战况一定会极其惨烈。

    因此,这个时候还在干农活什么的,完全是徒劳。无论如何精耕细作,无论投入多少汗水,农田最后一定会被士兵们脚上的靴子所践踏。来年的收成自不必说,就连这里想要恢复成之前那个宁静的村庄,都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年的时间……

    凯姆刚一走进农田,柯特大婶就头也不抬地说:“别来妨碍我干活。”

    她的语气和表情十分凝重,也许在和平时期,大婶顽固倔强的个性就是远近闻名的吧。

    “你不打算逃走吗?”凯姆问。

    柯特大婶不情愿地回答:“逃走之后又能怎样?”

    “有一个避难所……”

    柯特大婶冷冷地哼笑一声,“你是新来的吧?”

    “是的。”

    “那么你也许不知道避难所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可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地方啊,当兵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柯特大婶默默地伸出手,指着位于村子西侧,如同一座屏风般的险峻山峦。

    “避难所是在那里吧?”

    “不对,要越过那座山之后,再翻过一座山。上了年纪的人根本走不到那里。说是在那里修建了一个避难所,可是能够到达那里的人根本没有几个。所以,像我这样的老太婆还是不要妄想了。”

    说完,柯特大婶不再理会凯姆,而是低头继续自己手边的工作,并小声地嘀咕道:“这个国家的所作所为几乎都是如此……”

    明显能听出她话中的愤怒。

    但是,比起愤怒,还有更加深刻的悲伤。

    “你不是正在巡逻中吗,快点回去吧。”

    “不,可是……”

    “如果你想让我前往避难所,那你就是在浪费力气。我不会取得,哪也不去。因为这里就是生我养我的村子。”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这里马上就要变成战场了。”

    “我知道。”

    “那么……”

    “但是,那又怎样?”

    面对对方的反问,凯姆再次无言以对。

    柯特大婶看着他,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说:“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在当兵的人里算是稀有品种了。”

    接着,她的表情变得稍有些和蔼,一开始的强硬态度也消失了,意外地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一旦变成战场,就会有人牺牲,很多人都会牺牲。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当兵的……对我来说也有必须要做的工作啊。如果就这样把工作弃之不顾,只顾着逃命,这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那么,终归都要死,你就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吧。可以吗?”

    凯姆陷入了沉默。这次的沉默并不是因为词穷,而是因为柯特大婶所说的那句话——“终归都要死”,这是一句凯姆绝对无法说出口的话,所以他只好选择沉默。

    “那么,现在没事了吧。你快点走吧,我这还要接着忙活呢。”

    “……你现在在干什么?”

    “看了就知道了。”

    “不好意思,我不了解农活。”

    柯特大婶笑着说:“看来当兵的都是一个样,只知道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对于这些养家糊口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句话中依然带着悲哀。

    不过即便如此,但她对凯姆似乎多少有些亲近感,大婶接着说:“我这是在播种啊。”

    小麦的种子——

    在秋天播下的种子,跨过整个冬季所长出来的麦穗就会在春日阳光的照射下茁壮成长,并会在夏天将整块农田染成金黄色。

    “每年当北侧的山峰顶端变成白色时,我都会这么做,所以今年也不能例外。”

    在被军队践踏过的农田中,这些种子会生长出来吗,凯姆也不知道,不过大概是不可能的吧。

    但是,柯特大婶却对那种不安的可能只字未提,还在不停地将田里的土地翻开,播下种子。

    因为之前一直都这样做,所以今年也是如此——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大婶就是这么告诉凯姆的,她播种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的急躁与不耐烦。

    可能是受到她的影响,凯姆也用平静的口吻问道:“万一,小麦没有生长出来怎么办?”

    大婶回过头,毫不犹豫地笑着说:“那么,就明年继续努力啊。如果明年不行,那就等到后年,还不行的话就再等一年……只要不停地播种就可以了。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但是如果不播种,就不会有任何收获,对吗?”

    “是的。”

    “无论是否爆发战争,我都会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情。”接着,大婶的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如果不这样的话,就连吃饭都会觉得没有味道。”

    说完这句话,大婶脸上的皱纹都好像绽开了一样。

    “那个……大婶,你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呢?”

    凯姆说道,这是他一直在寻找答案的问题。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呢?

    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做的事情,又到底是什么呢?

    一直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正因为不知道答案,凯姆才会一直彷徨在无尽的生命旅途中。

    柯特大婶好像有些害羞似的说:“你的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不知道。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将收获的麦子碾碎,在秋天烤制出面包。用当年收获的小麦所制作出的第一个面包,可是极其美味的。我家的孙子每年都盼望着那个面包。也可能是因为这个,我今年也不能偷懒啊。”

    “……我明白了。”

    “你这个当兵的到底明白什么?”大婶用严厉的口吻说道。

    她的表情再次变得僵硬起来,而且再也没有露出笑容。

    “那个大婶最讨厌军队了。”刚一回到营帐,几经在这个村子驻扎了半年的士兵告诉凯姆。

    “难道是因为我们扰乱了村子的生活吗?”

    “有一部分原因……不过那个大婶的憎恨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柯特大婶的家人都是在历次战争中去世的,她的丈夫死于四十年前的一场战争,在二十年前的某场战争中又相继失去了儿子和儿媳,而现在——听说儿子所遗留下的孙子也被送往前线。

    “参加了哪里的部队?”凯姆问。

    那名士兵耸了耸肩,说出一个战况最激烈的地方。

    “还真是不幸啊……竟然被丢在那么可怕的前线,换作我的话,就算是会被处以极刑也要临阵脱逃啊。能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吧……不,恐怕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

    如果孙子也战死,柯特大婶就变成孑然一身了,连品尝她亲手做的面包的人都没有。

    “在她那个年纪,身边又没有人陪伴的话,真的很痛苦啊。我一看到那个大婶,就会想起远在故乡的母亲。我不想死在这个地方,也不想让家乡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凯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凯姆没有回答,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点头的资格。

    三日后——

    战斗终于打响了,敌军的攻击比预想中的还要激烈,这边也只能用全部战斗力死守这个村庄。

    凯姆孤身一人,脱离了部队。

    他朝着柯特大婶的家走去。

    大婶应该会像往常一样去田里干活吧。

    她好像根本不惧怕战争。有着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而且不会被外界的事物所吸引的人,可以说这种人的内心十分强大。

    凯姆承认这一点。

    甚至比永生还要强大,凯姆深深地体会到了所谓只有一次的短暂生命的强大。

    也正因为如此——

    凯姆刚站在科特大婶的面前,便紧紧抱起她矮小的身体,强行将其带回家中。

    “你、你干什么?放开我,你快放手!我还有必须要完成的工作!”

    “我知道!”

    “那么就快点放我下来!”

    “我不想让你死。”

    凯姆看着怀中的柯特大婶,接着说:“我想要让你在明年秋天,也能用刚刚收获的小麦烤制出美味的面包。”

    说完,凯姆不再理会不停挣扎的大婶,将目光重新投向远方。

    “只要还有能品尝你亲手做的面包的人,我就希望你每年都能烤制面包。”

    大婶叹了口气,小声说道:“的确……你和其他当兵的不一样。”

    说完,大婶笑了。

    这场战斗持续了好几天。

    傲慢而胆小的队长战死了。

    给凯姆讲述柯特大婶故事的士兵也死了。

    无数的战友都死了,无数的敌人也死了。

    村子被战火烧毁,柯特大婶的小麦田也被践踏成一片荒芜。

    顶住了敌军首轮攻击的凯姆等人,追赶着撤退的敌军朝北部前进。

    之后,只留下了这座荒无人烟的村庄。

    当季节从春天向夏天变换时,战争终于结束了。

    虽然这个国家的军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过最终还是成功抵制了帝国的侵略。

    村庄也在逐渐复兴。

    正如柯特大婶说的那样,前往山那边的避难所的老人们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

    秋天到了——

    凯姆再度到访这座村庄。

    刚看到在小麦田中播种的大婶,他的心里就涌现出一股暖流。

    柯特大婶今年也在播种小麦。

    明年、后年也都是一样,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停下来。

    柯特大婶一看见凯姆,就从农田里走了出来,这是相隔一年的重逢。又年老一岁的柯特大婶的身体,好像比去年更衰弱了一些。

    “好久不见了,你还没有战死啊!”

    “……你好像也很有精神嘛,大婶。”

    “我后来听说了你在我家门前战斗的事情,为了不让敌人进到我家里,你一直是孤军奋战吧。”

    凯姆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问道:“今年小麦的收成怎么样?”

    “不行啊,农田一旦遭到践踏,就怎么弄都不行了。今年的小麦是历年来最差的一批了,麦穗一点都不饱满啊,一株只够烤制一个面包……”

    大婶的语气出人意料的爽快,她看着凯姆问道:“要不要尝尝啊?”

    “哎?”

    “我是说面包,我现在就要烤面包了,你要不要尝尝?”

    “不,但是……”

    凯姆有些困惑,而柯特大婶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困惑。

    所以她带着平静的微笑说:“死了,我家的孙子。通知是在夏天时送来的。我一直盼着他能回来,然后再给他烤一个香喷喷的面包……”

    接着,大婶好像想要鼓励陷入沉默的凯姆,“所以,你就代替他品尝一下我亲手烤的面包吧。虽然今年的小麦并不好,可能会比往年的面包硬一些……不过,如果我的救命恩人能品尝我做的面包,我想孙子也会感到高兴吧。”

    柯特大婶的家人,全都被战争夺去了生命。

    这也就意味着,再也没有人会每年都盼望着品尝大婶烤制的面包了。

    可即便如此,柯特大婶还是说:“那么,你稍等一下。我这里马上就结束了。”

    说完,就接着为在明年夏天能够收获小麦而播种。

    因为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凯姆将嘴边的那句“我来帮你吧”咽了下去,而是静静地盯着大婶弯下的背影。

    在秋天夕阳照耀下的大婶的背影,矮小得令人感到悲伤,也美得让人感到悲伤。

    凯姆品尝到了刚刚出炉的面包。

    用没有充分发育的小麦所烤制的面包,的确有些硬,而且干巴巴的。

    但是,那是凯姆至今为止——以及此后无比漫长的人生中所吃到的东西中,最为好吃的面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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