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9 21: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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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虫    译
画册p170-173

山岸凉子画的漫画很恐怖。那种压倒性的恐怖感是来自哪里?
从深不见底的奈落[1]中,侧耳听见了响动……

“我本来不喜欢怪谈的。不如说,我对怪谈故事缺乏兴趣。”
采访从一句出人意料的话开始。
“原因出在我母亲,她最讨厌所谓的怪谈呀超自然现象的,对那些总是一笑了之。受她影响,我对于这种事也就偶尔想想,一般都视而不见的。”
关于怪谈第一作《螺丝的尖叫》(1971年),她表示:“编辑部正困扰着该画什么好,向我提议‘要不画点怪谈故事吧?’。那会儿怪谈故事都是让一些期望不高的画手充数的。我虽然心里不愿意,可又想你有要求我就画给你看,才争一口气画了。”
这种想法后来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是有原因的。
“真不好意思,说起来有点俗套,但我的理由很明确的,就是我自己去九州旅游的时候,见到了真正的幽灵。”
《幽灵谈》(73年)中画出来的,用磨豆的白布盖住面貌的那个。为什么是磨豆?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正因为不明白,反而愈发可怕。只有实际体验过才知道有多可怕。
“那时候吓死我了,不过因为亲眼目睹了,不信也得信。慌乱中告诉一些亲友们,大家纷纷说道我也是我也是,跟我讲起他们的个人体验。我这才了解到就在身边的大哥,童年的时候这种经历像山一样多。由于他体弱多病,所以母亲草草地下定论说:‘脑子烧糊涂,见到幻觉了吧’。”
将实际体验漫画化的《幽灵谈》,在读者之中掀起了巨大反响。
“突然来了满满一纸箱的读者信件,这种事连《日出处天子》的连载都没有过(笑)。而且写的全部是读者们的亲身体验,看得我心里发毛,没有读完。”
山岸凉子所描绘的,不正是得知“真的发生了”的人心里那种恐怖感吗?不管怎样的作品,根本上的这种部分是共同的。
“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尽管脑科学家会否认道‘不对,肯定是在哪里听过的事情在脑中留下印象了吧’,但我很确信自己看到了!实际上打那以后,哪怕是看见报纸角落里的花边新闻,也会费心费力地去了解。这么一来,渐渐地像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图示似的,感觉‘其实是这么回事吧?’。只是要我完全变成相信超自然现象,我也是不情愿的,可又没法以理性彻底地加以否定……我想自己就在这么矛盾的心境下动笔,画出来的作品才会是那样的。”
山岸小姐的爱猫小判[2]在脚下发出安睡的呼吸声。
“你看那里,放了一碟水吧?”山岸小姐继续说道,“因为家里的猫喜欢在那边喝水,才事先准备好的。大哥看到这种布置,好像还以为我在做封印鬼门的咒法……看来在大哥眼里,我这个妹妹成天沉浸在迷信中(苦笑)。毕竟大哥他决意不被自己看到的这些东西给迷惑,坚持要理性地过日子。再怎么说,连那位研究UFO出名的矢追先生[3]也由于相不相信的争论闹得离婚了呢。就是说包括UFO在内,说不明道不清的世界中要谈信与不信,等同于诘问这个人的价值观或者人性之类的,所以才难办。”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放手去画
“在创作《我的人偶是好人偶》(1986年)时,我不觉得人偶有多可怕。不过世间似乎有不少人对人偶莫名地怕,这怎么能不利用(笑)。这一篇我是带着职业漫画家的意识画出来的。”
原本与死去的少女埋葬在一起的市松人偶引发的怪异事件。
“在我家里还摆着当作模特的市松人偶,为了这篇漫画特地在久月买的。买来后怎么把玩我都不怕,只觉得可爱。我还记得根本感觉不到邪气,为了怎么画得吓人而大伤脑筋呢。”
不不不,已经够可怕了吧!少女的阴影,深夜里的脚步声,屋檐上只有一只脚的孩童足迹。在层层叠加的细节中,那种“是错觉吗?”,冷不丁地转变成确信的恐怖感。
“人偶这东西,发祥于代替死者背负上厄运与灾祸的人形道具[4] ,本来是陪葬品啊!我把主人公的母亲设定为没有感应能力的人类。在地缚灵当主人公的《黄泉比良坂》中也提及过,对于幽灵而言,人类也有看得见看不见之分的吧?其中应当有什么互相对应的关联性才对。DNA就是螺旋状的波纹,我总觉得人体既然由这样的波纹构成的,搞不好波长吻合的话砰地一声就去了对面的世界也说不定。隐居深山风餐露宿的修行僧们为了达到此等境地,不惜严酷地折磨自己的身体。彻夜不眠的漫画家,也会进入这种状态的(苦笑)。于是那阵子,我感觉自己变得很容易经历那种苦行。”
《日出处天子》中的百鬼夜行出现有一个前兆,传来一声“自丑寅之方而去”。据说这是山岸小姐实际在梦里听到过的声音。
“刚才的是什么声音?虽然心里发冷,但是可以用啊!就算摔倒也不是白摔的(笑)。用在漫画里的话,会冒出来也未必是这么打算的,要是想着‘被那种家伙利用太没面子’,感觉反而出不来的吧。所以我选择了放手去画。”

恐惧的某个部分,与性的快感是相通的。
“我到现在最害怕的电影是《厄运》(63年)。这部电影重制以后,反而不可怕了。但这是一部连那位手冢治虫先生也例举为最害怕电影之一的杰作。”
电影讲的是著名的灵异学者们为了调查,来到名为丘顶山庄的幽灵洋馆。
“《厄运》描写的分明是企图调查不明真相的事物而被卷入悲剧,重制版却揭露了可怕的究竟是什么。这样拍的话,不就跟俗气的怪物啊幽灵什么的跑出来吓唬人的好莱坞电影成了一路货色吗?《厄运》得益于黑白电影的感觉,运用光影效果,有意不显露出本体。登场人物也是心中有鬼,慢慢纠缠在复杂的背景中。因为有这些对人类心理旁敲侧击的部分,才能做出吓人的效果来啊。”
山岸小姐回忆道,《潮汐声》(82年)受到了电影《厄运》很大的影响。
“本人的心理活动,却会引来幽灵。还有开头提到的幽灵洋馆——在《幽灵谈》里面也画过续篇了——,我是穿插了大哥的亲身经历的。”
《潮汐声》中,灵异少女小泽遭遇的是成长遭到母亲遏止的少女幽灵。为什么在山岸的作品中,“父母遏制下的少女”大多成为怪异事件的导火索呢?
“堵死河川,泛滥成灾。同样的道理,我想人如果被堵死,反弹的能量也一定非常激烈吧。无知的父母亲对孩子们犯下的罪过是很严重的。楳图一雄[5]画过一部作品《可怕的妈妈》,那个人画的妈妈一直都很可怕。但是我问过他,本人表示:‘我一点也不怕自己的母亲,画恐怖作品也不觉得恐怖。’这反而给人一种病入膏肓的感觉。即便是无意识的,我也认为那是在经历过与家长的碾轧后,才会以那种方式显现出来。”
在山岸凉子的作品中,母亲也是很可怕的存在。
“在亲近母亲的大哥眼里,我把母亲画得那么可怕简直是令人喷饭。我不是不懂他的心情,毕竟我也是在母亲的关爱下长大的。但就是这个母亲,要说她教过我什么,‘你这样是不行的’,充其量只有这一句。我真的是一窍不通,母亲担心我才这么说的。可是事后才会明白,那句话把我这个人给全盘否定了。嘴上严厉的母亲也好,乖乖被骂的我自己也好,那时候全然没有发现这回事。这样的家长,其实是屡见不鲜的吧。”
遭到全盘否定的人会害怕长大。最为象征性地描绘了这一点的作品,要数《天人唐草》(79年)。
“不像如今这个性爱自由的时代,对当时的女孩们而言,如何不再是处女是一个共同的大问题。在这层面上,少女的内心对于母亲那种成年的女性都会抱有潜在的恐怖感。究其原因,少女害怕的是结交肉体关系,而这等同于遏制了成长。《天人唐草》中的女性,是我现实中在羽田机场见过的。一头金发,发出奇特的尖声彷徨着走过。四周的人都退避三舍,可我看见那副光景,恍然察觉到那就是我,那会是将来的我啊。我的作品大多如此,是在现实事件与自己内部的某个部分产生联系的情况下画出来的。”
山岸小姐继续回忆道,有一段时期不论画什么,都会变成恐怖故事。
“即使我不是有意识地去画恐怖的东西,最终也只能画成那样。无法给出一个安稳的结局,因为本来就是无从解决的。等到我走出困境,差不多是《鬼》(95年)以后的事了。鬼不是自愿变作恶鬼的,而是人们造成的。在作品里也提到了,正如浅间山庄事件[6]发生后,学生运动的热潮急速地减退那样,奥姆真理教引发事件之后,感觉那方面的精神理论一下全成了迷信。卡尔·萨根[7]也说过,绝大部分的超自然现象都是人类的错觉。虽然我很敬重他……他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可以说有99.99%是人类的错觉。但是倘若否定了所有无法实证的事物,最终会得出对神的否定,人类道义上的善恶观也将消散不见的吧。我觉得作为一个人,那是一些不可完全排除的部分。”
恐惧感会叩问人们该如何面对现实中无法验证的事物。那或许在于生死的回返交替之间,一对一决胜负的对峙也说不定。
“巫女和修行僧都追求断绝肉体欲念,我感到通过描写怪谈故事,似乎能够获得替代肉体快感的某种补偿才对。如果说性爱的欢愉是十分的活着,那么恐惧就是窥伺五分的死亡。说到底,我认为那是与性的快感十分相近的东西。”

取材撰稿:泷晴已
《Mei(冥)》2014年,特别号刊载

注释:
[1]佛教用语,意指“通往地狱的深渊”。
[2]日语,金币的意思。谚语“猫に小判”。因为中文发音很适合当宠物的名字,所以直接保留汉字的写法。
[3]矢追 純一,日本伪科学家(自称),UFO特别电视节目主持人。
[4]日语写作“人形”,这里是在讲解人偶这个词语的来源。
[5]日本恐怖漫画的代表作者,《漂流教室》的作者。
[6]日本极端左翼组织赤军的集团监禁与杀人事件。
[7]美国天文学家、科幻作家,核冬天、地球生命体(teraforming)、宇宙日历等假说的倡导者。

**此访谈系列一共有9篇,至少有两篇无法公开(可能因为敏感词关系)只能“好友可见”,而且是十分重要的两篇,一篇涉及作品深度分析;另一篇是很长的画集特别采访,山岸凉子回顾了自己生平。如果想看可以加我好友看。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