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8-24 18:40 /
存在一种朴素的还原论观念,即社会是由个人组成的,并最终可以被还原为原子化的个人,这里除了人的能力、品质外,别无其他。以此推论,如果有一些十分powerful的个体,其素质几倍、几十倍于常人(比如拥有某种超能力),那么他们就可以轻易地改变社会。这种观念广泛存在于传统道德哲学著作中,即存在一种“个人-家庭-国家”连续体,其中个人的道德律令可以上升为家庭纪律并最终成为主权国家的法令。在修、齐、治、平的伦理链条中,伴随着人口规模的增大,家、国、天下仍是建立在相同组织原则上具有内部传递性的人的聚合,并最终可以被还原为名为“人”的单一原子。而当这些社会中间层被化约掉之后,个人就与世界并置了起来,个人命运联系着世界命运,个人抉择决定了世界存亡。这种人不通过任何社会中介与世界直接相连的文本类型,在20世纪初的东亚被称为“世界系”。

某种意义上x战警的外传系列就是“世界系”的再度复兴,这次复兴让它丢掉了老版三部曲中政治的气质。变种人危机被还原为Xavier天才少年家庭中的情感问题,一切不过是Charles、Erik、Rachel几个人之间的狗血伦理剧。我甚至不想称呼这些人的codename,因为codename一方面象征着一种组织身份,即科层制组织的非人格化特征;另一方面则象征着匿名性,即国家治安管辖范围之外、具有恐怖主义性质的特殊行动。失掉变身能力的Rachel对Erik来说仍是Rachel,但同样失掉能力的mystique对magneto来说就什么都不是,前者只是初级群体中人与人之间的面对面关系,后者则是位置与位置之间非人格化的关系。

这就凸显出了老版三部曲的政治的气质。什么是现代的政治科学,在福柯看来,一切与人口概念的引入有关。现代实证主义社会科学的产生依赖于一种崭新的“社会实体”观念的发现,即存在一种社会力量,它无法被还原为个人的能力、品质,只能以综合的方式出现,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在所有社会实体中,人口概念的出现破坏了传统道德哲学中“个人-家庭-国家”连续体,它意味着随着规模的增大,人口这种抽象实体的各种属性开始发生变化,从“家庭-初级群体”中推导出的各种规范模型与现实并不相符,社会中间层并不是可以被化约掉的多余项,而是不同于“家庭-初级群体”的另一分析层次。这种进化论的思想最晚可以见于斯宾塞的著作之中:如同生物体型的增大并非是一种原有结构的放大,而是伴随着新结构的产生和功能模块的分化。同样的,社会规模的增大也意味着一系列结构变化和功能分化,即不可还原的异质化。现代社会学和经济学抛弃了“家庭-自然经济”模型,继而转变为“社会分工”模型。

也就是说,现代政治是建立在一种与“家庭”处于对立面的人口实体的基础上的:首先,它是一种规模增大、人与人面对面接触减少后的非人格化,其次是不相识的人在处理具体问题上所要借助的超情境的知识、尤其是关于程序性(合法性)的知识,最后则是在现实与规范分离后意识的不断检讨中产生的反思性。好的政治科幻电影一定是不拘泥于家庭模型的电影。这体现在老版三部曲中,就是professor x和magneto在组织信条上的默契,而不是互相大喊着Charles和Erik来唤醒某类基情纽带;是magneto意识中的战争使得现实中的战争出现所表现出的反思性,先射出意识之箭再在现实之墙上画一个靶子;以及magneto引发的现实中的战争以远超他预期的方式引爆了Phoenix的力量所表现出的自反性,现实之墙在意识监控到之前就已经瓦解了,意识之箭射中了墙后的另一个靶子。

总之,新版的x战警是令人失望的,不如说重启后的超级英雄电影在“世界系”方向上的狂飙都令人失望。新电影中出现的“都市”、“政治”,仍旧沦为了一种对都市、政治的拟像,撕开布景板后不过是一些面向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并不存在一种都市风格、政治气质。而另一方面,一想到现代人要靠这些电影反复习得和确认的东西,就不由得更令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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